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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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太棒了!你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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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鼓勵的字眼,從來都不會在我發給母親的messenger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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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到我傳過去的訊息,往往只有圖片。若不是我拍攝的,便是網路截取的,一張張正在走訪的車站或鐵道風景,以及遇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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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來,母親在行動不便,逐漸失聰的生活裡,每天打開電腦,花許多時間在臉書追蹤我的動態和訊息。儘管視力也愈來愈衰弱,看到我又寄給她圖片時,精神便振奮起來。找到合宜的,更想努力繪出圖像。每次完成一幅,似乎也就有了,跟我拜訪過那兒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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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急切。我回去時,圖往往已畫好,或者完成部分內容,等著討論。四年多了,快八十三歲才自己摸索繪畫,此後無悔地熱情投入。母親總是哀怨身體哪裡又不舒服時,一邊認真地問我,某一車站被電線桿擋住該怎麼辦,車廂窗戶太多了很難處理,有的車站都是磚頭必須用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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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她是素人畫家也對,但更像七八歲的小學生,常提這些有點可笑,聽來不是問題的問題。無論如何,繪畫早就融入她的生活,成為多種病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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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後來她畫得起勁,還從現在回溯過去。這十多年來我的火車旅行都讓她瞧過了,適合的都成為描繪題材。千禧年後,沒再坐過火車的母親,畫過的,比坐過的多。認識的車種,比吃的藥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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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近米壽之齡了,居然跟我說,沒有繪畫,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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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我完全認同。公園走一百公尺,幾乎是壯遊。如今用這些親手完成的畫,跟著我去天涯。跟同輩相比,母親顯然認識更多台灣的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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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我的鐵道旅行,再怎麼歡喜浪漫,一安靜孤獨了,難免掛念著她。心裡總懸念著這樣一個家。每次出遠門,再怎麼繞,都是急著要快點回去,陪她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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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環島火車路線,是個大迴轉壽司。我繼續在這個轉盤繞行,但這回是場深度遊戲。母親也跟著忘情地投入,尋找到自己的快樂和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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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顧時,她已有四五十幅相關的作品。老人家不懂得何謂藏拙,只知努力照著原樣,描摹看到的世界。我也不藏私,採用為書裡的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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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著一站站的插圖,不良於行的她,彷彿跟我都去過了。縱使這些畫是如此愚騃、笨拙,但裡面都藏著對我的,旅行之想像和平安。或許,這也是火車旅行最美麗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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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搭上火車,因為母親的陪伴,在如此千頭萬緒的掛慮裡,我才回到真正的台灣。
編輯手記
載著人生意義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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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跟《11元的鐵道旅行》有不一樣嗎?」「當然,你明明知道。」克襄的表情和語氣都帶著些許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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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身為他親密的生活伴侶,我怎麼會拋出如此白目的問題呢?誰叫他竟悄悄造訪了一站又一站,教我不禁動搖,自己或有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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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他的鐵道旅行兜轉著類似的元素,經常和乘客、店家搭話,偏愛走訪市場與小農。然而只要稍微細讀,便能感受他的走逛更加胸有成竹,流暢轉換的視角,在在展現閱歷的豐厚和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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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襄眼下總是風光連翩,興味盎然。同一車站,他造訪數十次,甚至百次,不曾厭膩,每個車站都能玩出深度。只是創作「11元」的年代,他的腳步沒有牽絆,但不消幾年景況丕變,出遊再遠都惦數著回家陪母親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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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出書他不再熱衷繪圖,原本僅想以文字分享,搭配少數幾張母親的繪圖增色。只是一邊整理文稿時,我們益發感受老人家的畫作如影隨形,因而加重了比例。母子倆一圖一文,各自揮灑,又隱約相隨遊歷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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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婆婆,自有一套準則,凡事皆得依原有習慣方才妥當。比如料理味噌湯,如果沒有按其步驟一一推進,彷彿就熬不出她心頭的滋味,怎麼加料都不對味。這一板一眼的作風,在畫作裡更是表露無遺,建築物尤能體現,每個線條都堅持用直尺一絲不苟地描繪。縱使老眼昏花,不甚清楚照片中的一些物件,她也毫不馬虎,依樣勾勒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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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這些執著的筆觸,我感受到婆婆堅毅的一生,也領悟克襄認真的態度其來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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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他倆的對話有限。婆婆熟悉股市,交談興致離不開此,但是克襄毫無概念也興趣缺缺。閒聊家務瑣事,他更不在行。對至親的關懷,總是濃縮在三兩句的問候裡。自從婆婆開始作畫,終有熱絡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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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始,婆婆曾感性告白,知道克襄喜歡她畫畫。早期的動力,或許部分源自迎合兒子的期待,但漸漸地繪畫成為日常必需。偶有電腦當機故障,無法點閱照片參照繪圖,她的世界頓時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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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畫讓糾纏不休的耳鳴和疼痛暫時告退,日漸凋萎的心坎刷出一道道繽紛的色澤。在描繪雲彩、樹木之物,時而出現異常奔放,或頗為印象派的筆觸,那是她最水瓶座的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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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礙於重聽,婆婆不喜與外人交際,如今畫作成為結緣的媒介,她經常興奮地重複述說幾個畫作贈人,對方又如何回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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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預見,這本書交付婆婆手中時,她激動,甚而眼眶泛紅的模樣。這是克襄對母親最深情的致意,也希望能鼓勵其他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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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讀高中時,跟克襄吐露人生沒有意義。婆婆則說沒有繪畫,人生還有什麼。也許,這十多年來他就像一輛火車頭,加掛了這兩節藍色車廂,奔馳於山野之間。
朱惠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