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走進文藝復興的江戶

文�張國立（作家）



　　一六?三年，新的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於江戶開府，日本進入新的時代。結束紛亂一百五十多年的武家相爭，結束了下剋上、土一揆的顛覆傳統，卻面對九州外海時不時出現的洋船與赤鬼。幕府忙著提振代表天皇家族的神道教，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佛教的虔誠；既倡導中國儒家精神的朱子學，又不得不接受代表歐洲文明的蘭學。突然，日本變得出奇的安靜，江戶子瞪大眼躲在紙糊的格子窗後面，等待接下來的變化。



　　等到的是強烈的東西方文化撞擊，或者僅僅是「古池塘，青蛙躍入」所激起的單純的生活上的漣漪？



　　谷口次郎用他細膩的筆觸，試著重建江戶時代庶民的人生。我們跟隨書中退休後的商人，每天漫步於十八世紀的江戶街頭。他的日子記錄於每天丈量的腳步，由上野、淺草，乃至於品川、兩國、深川。



　　可能主角的年紀大了，可能他陶醉於酒與櫻花瓣末之中而不自知，心境隨時飄蕩進莫名的想像空間內，於是他對直到二十世紀末人類才醒悟的「慢活」，下了生動的定義：



　　「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正確地行走的話，總有一天會完成目標，晚上也能盡情地在各地觀察星星。」



　　原來谷口次郎試著告訴讀者，江戶在沉默的日本文藝復興時代，喚醒遺忘多年的心情。



　　「時而下雨，時而颳風，大陽昇起，花朵盛開。雨，讓綠草和樹木，甚至水的流動，充滿著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的芬芳。」



　　我跟著漫畫裡這位每天計算腳步的大叔，第一次走進江戶。是的，文藝復興，不像佛羅倫斯那麼富麗堂皇，不像康雍乾盛世時的貴族氣息，大叔悶不吭聲地以松尾芭蕉的身影，以紅蜻蜓的翅膀，低吟出俳諧風格式的懷舊情緒。



　　平靜的靈魂，方能享受一分一秒皆在變化之中的世界。



　　二十世紀初日本新感覺派詩人三好達治寫下了這首詩「燈下」（林水福翻譯）：



　　書籍一卷　淵明集

　　水果一顆　百目柿

　　客舍夜半的靜物

　　小紡織娘飛來繞去



　　江戶不再是個地名，是一種傳承的精神。



導讀



漫步在歷史與詩的地圖上（文�謝仲其）



　　從年初的《我很好》到年末的《悠悠哉哉》，PaperFilm 書系帶來世界各地視覺文學的佳作，希望呈現出日系流行漫畫之外全球視覺文學多采多姿的風貌。正如「視覺文學」一詞所示，這些以連環圖像作為表達形式的創作，既呼應著文學的深厚美學，又具備純文字創作所沒有的獨特文學性。《悠悠哉哉》作為總結今年書系之作，就是極具代表性的視覺文學經典。



　　同樣深受歐洲 BD 漫畫影響而培養出工筆細膩的作畫風格，谷口治郎對照以《阿基拉》揚名全球的大友克洋，可以說恰屬兩個極端。相較大友筆下森冷而躁動的無機物體，谷口治郎大多數畫作都以自然、動物為主題，並且善於在平淡當中展現生活雅趣。雖然器物建築無不精美準確，但是明顯地透露出溫和、有機的人情味。因為畫風精緻，一本書必須花二到三年製作，步調與題材都迥異於講求快速生產、強烈刺激的主流日本漫畫，使得谷口治郎在日本其實並不這麼為人所知。一直到二???年代被法國人重視、獲得包括法國藝術文化騎士勳章等多項殊榮，甚至改編成法國電影，才正式被視為國際級大師。來自歐洲漫畫的根源、加上日本漫畫獨有的節奏感分鏡，是谷口治郎能夠特別獲得歐洲讀者青睞的原因，也展現出全球各地視覺文學相互影響的脈絡所在。



　　從出道起，谷口治郎大部分的作品都有專人編劇（如《少爺的時代》、近期火紅的《孤獨的美食家》）或原作（如《西頓動物記》系列），為人作嫁的成份大些。其餘由他自己編劇的作品則幾乎都是現代劇，在谷口治郎三十多年的出版經歷當中，本書是極為難得的自創古裝劇。事實上，只要是谷口治郎自己編劇的作品，無一不是反映著他自身的人生經歷與生活。即使故事背景遠至江戶時代，這本《悠悠哉哉》也並不例外。

?

　　雖然書中完全沒有指名道姓，但是《悠悠哉哉》的主角其實是日本家喻戶曉、國小課本都會介紹的歷史人物「伊能忠敬」。他是江戶時代地圖測量的重要人物，其踏遍日本全國、一步一步以步測法所得的「大日本沿海輿地全圖」擁有極高的精密度，與現代衛星地圖所去無幾，是兩百年前的一項偉業。伊能忠敬不但被當作測量學、科學精神的奠基者，也被視為毅力與好奇心的楷模典範。谷口治郎在保留了這些性情的同時，又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為他加入了某種奇妙而浪漫的能力，能夠將心思寄附在動植物身上，看到人類難以企及的視野。



　　故事大主軸也不是描繪伊能忠敬如何完成畢生志業，而是在此之前他如何於每天漫步測量江戶城的過程中一點一滴累積對於觀測世界的渴求，終於決心測量全國的心境轉變。就像《愛因斯坦的夢》一書以優美的夢境來透析愛因斯坦發明相對論的思路，《悠悠哉哉》也為科學與文學搭上一座橋樑，讓我們看到二者面對自然、面對地球時交融無礙的感動。要了解那種感動，我們必須回到兩百年前，沒有飛機、沒有衛星，沒有隨開隨用的 Google Map，人類對大地總體的形象概念只有模糊不精準的圖像。我們的主角，一位剛跨入老年的退休商人，正欽羨著老鷹，心思隨著老鷹飛上天空俯瞰江戶城。



　　伊能忠敬的步行與販夫走卒擦肩而過，心思跟著蟲魚鳥獸暫離塵囂，還與留名後世的江戶文人藝術家不期而遇。本作品特別能讓人體會到谷口治郎的工筆細緻，不只是畫面表現而已。短短的篇幅之內，他就以向來嚴謹的考證，將江戶時代的城市生活、風土民情展現無疑。更珍貴的，是篇章中充滿詩意的影像表現，不落文字地表達出主角的心境、想像與感動。書中伊能忠敬對精確測量的嚮往、對於廣大世界的好奇與想像力，必遙遙呼應著愛好動物、風格精準卻又詩意浪漫的谷口治郎自身，全書正像是以歷史為經、詩意為緯的地圖長卷。就如好的文學作品，本書豐富的意含層次，需要反覆閱讀細細品味。不急不徐地，隨著主角行過江戶城，一步，一步，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