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從小就喜歡畫圖。從來沒有想到要與朋友遊玩的自己,每天放學就是直接回家,在雙親工作回家前的這段時間,用汽車、恐龍與機器人的圖畫,將在報紙夾帶廣告紙的背後空白填滿。
6歲的時候,我在美勞課上畫的圖畫得到了學年第一名,那是一幅用高彩度而造型誇張的大大小小數十隻蜘蛛填滿畫面的圖畫。現在回想起來,該幅畫已經有我日後空白恐懼症(譯註:對於各種未填滿之空間會感到不安的一種認知心理)的跡象,而那對我而言,是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認同。之後,我又拿到好幾次第一名而自得意滿,然而從幾何時,我變得只能拿到第二名了,因為我隔壁班一個叫作石崎的女孩子總是獨佔了第一名的榮耀。
石崎同學她擅長淡色的水彩風景畫,而我畫得則是所謂的漫畫圖畫。我雖然因為忌妒,也曾經模仿過石崎同學的畫風,但對於沒有風景畫基礎的我來說,終究只是東施效顰。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第一名的苦悶,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重大的陰影:我開始在圖畫上頭添加起角色與台詞,這麼一來,這就不是圖畫,而是漫畫。也就是說我靠著自我催眠「不是在畫美術作品,而不過就是在畫漫畫」而避開勝負,為自己的挫折先找個緩衝空間。我的漫畫雖然獲得朋友好評,然而卻更加遠離得獎,相反的,石崎同學在此之後,仍然以「整個學年裡最會畫畫的孩子」粲然阻擋在我的道路前方。
石崎同學是一個文靜的女孩子,她畫的畫也沒有描繪輪廓。她所描繪的風景就這麼淡淡融入空氣之中,充滿了詩意。那是當時總想分清楚黑白一切的我最欠缺的要素。曾幾何時,我的忌妒轉變成了憧憬,並轉變成進入青春期前的小小戀情。可惜,無法完全放下忌妒心的我完全無法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以至於我到中學畢業前,結果只和她說過兩三句話而已。話雖如此,在我已經幾乎完全淡忘少年期回憶的現在,卻仍然將石崎同學的臉龐以及名字牢記心中,這可說她的回憶對我來說確實是難以忘懷吧。
經過各種峰迴路轉,我最後成了一位漫畫家。雖然受人所託也開始畫起插畫,不過回頭一看,我畫的圖畫終究就還是漫畫的畫風:姑且畫下各種本來不存在的線條,然後在上頭塗上彩度不自然的顏色。這不過就是小孩子塗色的加強版而已。然而,即便是受人所委託,像這樣放下一切雜念專心投入動手畫圖的作業,對於已經成為大人的我來說,是唯一一個能夠讓自己從日常生活各種煩悶中解放的美好時間。放眼望去,世上到處都是畫技好到令我五體投地的人,也因此我絕對不可能成為第一名。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放棄不了畫圖的矛盾心理,至今依然在我心中天人交戰。有時候,我會被這麼說:「你畫得真好耶。」不過,我雖然覺得「自己畫得變好了」,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畫得好」過任何一次。直到現在,我依然會情不自禁將自己的畫與石崎同學那淡色的風景畫進行比較。然而,隨著年齡增長,有著彆扭臭脾氣的我逐漸能夠放下身段,輪廓線也稍微變得柔和;現在的我,或許已經可以稍微曖昧一點、稍微輕鬆一點來接受自己,面對自己所畫的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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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淺野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