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過去的五十年,心理學只關心一件事—心理與精神疾病,而且做得不錯,因為現在我們可以測量憂鬱症、精神分裂症、酗酒等過去認為是很模糊的概念,並做相當精準的描繪。我們目前已經知道這些問題是怎麼發展出來的,包括它們的遺傳因子、生物化學部份以及心理成因,最重要的是我們現在知道該怎麼去治療這些疾病。根據我最近的統計,幾十種心理與精神疾病中,已經有十四種可以用藥物及心理治療有效醫治(兩種可以完全治癒)。
但是這個進步的代價很高:為了要脫離使生命痛苦的狀態,反而忽略生命最主要的目的—找出生命的意義。人不只是要改正個人的錯誤或缺點,他還希望找出自己的長處、自己的意義。人都不願意糊里糊塗過一生。你可能會像我一樣,午夜夢迴,躺在床上想自己是怎麼從一加一等於二到一加一等於七,或是怎麼學會連加和連減法。假如你像我一樣,你可能會對心理學這個領域有點失望。但是現在,它終於走到了解正向情緒,建構長處和美德(strength and virtue),為亞里斯多德所謂的「美好人生」提供指引的時候了。
追求快樂幸福的動力是列在美國《獨立宣言》中,每一個美國人的基本權力。美國每一家書店裡,自我改進類目的書架上也都是這方面的書,然而科學上的證據卻顯示,你很難去改變自己的快樂程度。每一個人有他固定的快樂範圍,就像我們的體重一樣。正如減肥的人幾乎終究會胖回來,悲傷的人不會一直快樂下去,快樂的人也不會悲傷很久。
不過,現在新的研究卻顯示快樂的效力可以持久。一個新的運動—正向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告訴你如何可以達到快樂範圍的上限,本書的上半冊就在討論正向心理學及如何增進你的快樂。
這種研究的困難之一,是它必須面對快樂不能持續性增加的理論;另一個更難克服的障礙,是很多人認為快樂不是真的(inauthentic),甚至更多人認為正向的人類動機是不存在的。我把這個許多文化中都有的人性觀點叫做「根都爛掉」的教條,假如這本書要推翻任何教條的話,就是它了!
「原罪」(original sin)就是這個教條最古老的顯現。這種想法在我們民主、非宗教的現代社會中仍然存在。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把這個教條帶進了二十世紀,把所有的文明(包括道德、科學、宗教及科技進步)都定義成對抗童年性慾及攻擊性基本衝突的防衛系統。我們壓抑這些衝突,因為它引起我們不可承擔的焦慮,而這個焦慮又轉化成啟動文明的能源。我現在為什麼坐在電腦前面寫這篇序言而不跑到街上去強姦、放火殺人,主要是因為我已經被「補償」了,我已把自己包裹起來,很成功的打敗了我內在野蠻的衝動。佛洛伊德的理論雖然攤開來看時如此的荒謬,但是它卻成功地進入日常的心理治療和精神治療過程中,病人努力的尋找過去的負面衝動和創傷事件來解釋自己今天的人格。所以,電腦業鉅子比爾•蓋茲為什麼這麼好勝愛競爭,是因為潛在意識要贏過他的老爸;已故英國戴安娜王妃反對地雷,致力於地雷清除的運動,主要是她對查理王子及其他王室成員仇恨的潛意識表現。
這個爛到根的教條同時也遍布到藝術和社會科學中,影響它們對人性的看法。隨便舉個例來說(這只是幾千個例子中的一個),當代著名的政治學家古德文(Doris Kearns Goodwin)寫過一本有關美國羅斯福總統和夫人伊蓮娜.羅斯福(Franklin and Eleanor Roosevelt)的傳記,當她談到為什麼伊蓮娜奉獻一生為窮人、殘障者或黑人服務時,她認為這是種「補償作用」—補償伊蓮娜母親的自戀及父親的酗酒。古德文從不考慮伊蓮娜可能真心想為不幸的人做些事,是在追求人性的至善。諸如公平和敬業之類的動機,一開始便被排除在外;任何好事的內在,動機一定是隱藏的、負面的—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分析有學術地位的話。
我不得不強烈的評斷:雖然爛到根的教條在宗教和世俗的社會是廣被接納的,但是並沒有任何一絲證據指出長處和美德是來自負面的動機。我認為演化兼納好的與壞的人格特質,道德、合作、無私和善良的特質被保留了下來,就像謀殺、偷竊、自私和恐怖行為也一樣繼續存在。這種前提的雙面性是本書下半冊的重點:真實的快樂來自找出並培養你最基本的長處,並且在每天的工作、休閒、親子遊戲中用到它。
正向心理學有三根柱石:第一是研究正向情緒;第二是研究正向特質,這裡面最主要的是長處和美德,但是能力(ability)也很重要,例如智慧和運動競技的嗜好;第三是研究正向組織,例如民主社會、家庭支柱以及言論自由,這些是美德的支柱,美德又進而支持正向情緒。自信、希望和信任的正向情緒不只在好日子時幫助我們,在景氣差、命運坎坷時對我們同樣有助益。在戰爭或動亂的時候,對正向組織或機構的了解和信心(例如對民主、家庭支持和言論自由的信心)具有立即的重要性;而能夠體會並建立長處與美德—例如勇氣、宏觀、正直、公平、忠誠—甚至比承平時更為急迫。
自從二○○一年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之後,更加深我思考正向心理學的相關性。在動亂的時候,了解和減輕痛苦會增加快樂的了解和建立嗎?我想不會。一個什麼都失去了,憂鬱或想要自殺的人,在意的不僅僅是解除痛苦而已。他們迫切需要美德、生命的目的、正直及生命的意義。引發正向情緒的經驗會使負面情緒快速的消失。在本書中將能看到,長處和美德會幫助我們抵擋不幸的心理疾病,像防震保護層似的使我們不受傷害,甚至成為重建再起的關鍵。一個好的心理治療不僅是療傷,還要能幫助人們找到自己的長處和美德。
所以正向心理學是很嚴肅的看待美好的未來,假如你發現自己山窮水盡、一籌莫展、萬念俱灰,請不要放棄,天無絕人之路。正向心理學這條路帶你經過優美的鄉間,進入長處和美德的高原,最後到達永久性滿足的高峰:生命的意義和目的。
譯者序 [導讀]
張國榮自殺了,從二十四層樓高的屋頂跳了下來。這個高度沒有懼高症的人看了都會腿軟,更何況他是個有懼高症的人。他留下九億的財產,當名利都不是問題而他一心求死時,只有一個可能性—憂鬱症,果然報上登出他為憂鬱症所苦,就像林青霞的母親以及千千萬受憂鬱症折磨的人一樣,選擇死亡作為脫離苦海之計。張國榮的死使我快馬加鞭的把塞利格曼這本《真實的快樂》譯出來,不敢再拖延,因為這本書對很多人來說會是一盞明燈,是一記當頭棒喝,它使你換個角度去看你的生活。人生短短幾十年,而且過去的不能重來,有必要每天找自己或對方的短處,使生活過不下去嗎?
心理學一向只注重在病態心理或變態行為上,很少正向的去看一個正常人的行為。多少年來我們都是把正常行為視為是理所當然,把社會資源和注意力放在變態病態上;然而就像一個家庭中,父母的注意力都放在不聽話、做太保太妹的孩子身上,對那些聽話、守規距的兒女視而不見,忘掉他們也需要關愛,殊不知,越忽略正常的孩子,越容易有壞的孩子產生。
塞利格曼是第一個打破傳統,站出來大聲疾呼心理學應該重視快樂、健康的情緒,不應該投下全部的精力到研究心理疾病上。畢竟預防勝於治療,假如我們能使人們過得很快樂,心理很健康,就不必去治療憂鬱症或其他心理疾病了。經過十年的努力,他的研究取向已漸成氣候,心理學的鐘擺開始從負面情緒的研究盪向正面情緒的一端。心理學家開始問:我們如何能夠快樂?我們如何能夠有意義的過一生?
研究發現「真實的快樂」(authentic happiness)來自長處和美德的發揮:快樂不是來自好的基因或好運,它是來自你智慧的選擇。塞利格曼發展出一套測驗幫助我們找出自己的長處,教我們如何在生活上、事業上時時去運用它,來達到有意義的快樂。塞利格曼更教我們如何能隨時隨地看到孩子的長處,如何在看到後稱讚他(空洞的稱讚是虛偽),使他更想把這個長處天天發揮出來—塞利格曼說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不容易得憂鬱症,遇到挫折時比較有反彈性、可以重新站起來。塞利格曼所謂的真正快樂的境界,其實正是《禮運•大同篇》所描述的大同世界,想不到經過了二千年,地球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同一個問題:人如何達到大同世界。這本書告訴你,快樂是自己的選擇,大同世界就從自己身邊做起。
這本書對中國人特別有用,因為我們是個憂鬱的民族,我們不敢讓自己快樂;當別人稱讚我們時,我們馬上要指出自己的缺點,去糾正別人。自己的謙虛還好,因為知道自己言不由衷;父母的謙虛常使孩子很沮喪,以為自己在父母眼睛裡就是這個樣子。許多我這個年紀的中國人一輩子不曾聽過父母的褒獎,哪怕做得再好,父母也還是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使我們一直到中年以後才對自己有信心,也就是說,在社會中打滾二十年後才慢慢發現自己沒有比別人差。信心的缺乏使我們的年輕人在社交場合不知所措,在職場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也不敢往前衝。因此,塞利格曼特別有一章在教導父母如何找出孩子的長處,在家務的分配上盡量配合孩子的長處,愛乾淨的孩子分配掃地,愛動的孩子分配溜狗,投其所好就不會抱怨,更使孩子在長處中發揮,找到自信和快樂。
中國人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沒有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出來,庸庸碌碌過一生,大概是人生最遺憾的事。這本書鼓勵你找出你的長處,做你最想做的事,哪怕這件事不能帶給你名利也沒有關係。我一直認為人如果前半生沒有辦法為自己而活,後半生一定要走自己的路;人只要健康,一身養一口,溫飽應不成問題,所以只要把生活的慾望壓低,你便有勇氣去追尋你的理想,過你自己的生活。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評語是不重要的,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永遠是個遺憾,用自己的標準才真正能體會生命的美好。
憂鬱症是這個世紀的隱形殺手,它的苦如同憂鬱症病人所說的:「比萬丈深淵還要更深一萬倍」,我們防禦它要比SARS更嚴密才對。過去人們都以為真實的快樂是可望而不可及,是那種「含著金湯匙出生」或是高官厚祿、僕婦如雲的人才配享受的,沒想到塞利格曼說只要願意去改變心態,它就在你的身邊,而且還教你怎麼做。這個世界的苦難已夠多了,假如有一個不花半毛錢的方法,何不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試試看呢?但願這本書會使憂鬱症永遠無法再荼毒人類。
洪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