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閱者序—導讀
這是一本很有層次的書。有好幾個角度的討論同時穿插在一個長篇故事和各章的評論當中。如果分出層次來閱讀,我們是可以學習和反思下面這些議題。
一、在依附關係上受到重創的孩子可以有多麼深遠的影響。二、這種困難孩子的主要照顧者要怎麼做,才能一步一步帶來成長。三、本書介紹一種非常特別的治療方式 DDP(dyadic developmental psychotherapy)。四、助人工作者的團隊互動。督導、社工、資深 DDP 心理師、第一線照顧者之間可能出現的衝突、協調及合作。
依附關係創傷是在年紀幼小正要發展依附關係的時候,受到應該照顧他的人嚴重傷害或疏忽,以致在日後發展成為一個極難相處、極難照顧、幾乎無法教育訓練的孩子。作者在本書提出「封鎖信任」(blocked trust)和「封鎖照顧」(blocked care)兩個名詞,說明受創孩子接受照顧的能力似乎損壞了,無法信任他人,只能依靠自己掌控一切,且破壞性十足;而這情況也常引發照顧者的脆弱,使其愛心受挫,照顧的能力卡住。
我想起多年前曾聽一位優秀的年輕社工說:「在少年安置機構工作一年,我對人性徹底失望,過去的熱忱磨損。」當年我自己資歷尚淺,直覺震撼並不理解。這些年來,學校和社福機構內專業人員的「不當管教」時有所聞;這些現象在了解了封鎖信任和封鎖照顧的概念之後,或許能夠說明某些案例。新近在家防中心多次參與「兒保變成保」的個案研討,就是兒時受虐開案的孩子在青少年期再度進案,卻已經成為對家中成人施暴的相對人。這些現象都說明了依附關係嚴重受創傷的孩子,在日後成長的過程中對於照顧他們的成年人之間有怎麼樣困難的互動。在惡性循環中孩子和成人都越發陷入絕望。倘若未能及時輔導,成年以後,縱然因年紀而能力增長,但是所面臨的人際困難仍然可以預見。
若要輔導這些掙扎中的孩子,一般有效的方法對他們可能沒有效果,甚至引發照顧者的內在挫折和創傷記憶。作者藉著本書中的賈姬示範了實際生活在一起的照顧者可以怎麼做。最主要是要對這些孩子的「不尋常」有心理準備。既要面對「不尋常」的孩子,就要有「不尋常」的策略,諸如結構化的生活監督、有意識的情緒同步、無條件的媽媽時間等等,對於所有有困難照顧兒的母親都有啟示,包括有兒時依附創傷經驗的孩子和有大腦發展生理因素的過動、妥瑞症、亞斯伯格孩子,也都極有參考價值。
賈姬的語言技巧和一些溫柔又有原則的做法讓書中這位過去沒有安全經驗的孩子凱蒂開始建立安全感。這裡已看出主要照顧者的重要性。照顧者跟治療師有不一樣的功能,治療師最多一週一兩小時的相遇,可以進行創傷記憶處理,但主要照顧者日日相處才能建立健康依附關係。關係的創傷必須經由關係來醫治。
DDP 是一種複雜的治療方式,需要兼顧多重工作。治療師要有跟孩子建立關係和進行遊戲治療的能力;有可能需要對照顧者進行教育、諮詢、治療;還要培訓照顧者可以在 DDP 過程中正確反應。DDP 工作的主要場域是跟照顧者、孩子一同工作。像是親子會談,更像是在照顧者面前進行孩子的創傷醫治,卻需要照顧者在孩子脆弱時刻接住孩子,予以撫慰與同理;以便一方面給孩子治療,一方面幫助建立孩子與照顧者之間的安全依附關係。那是非常精緻而美麗的工作方式,因而 DDP 治療師的養成過程自然非常不容易且極有價值。
一個依附關係受創傷的孩子很少是由親生父母帶來接受幫助,多為社工轉介。主要照顧者可能是父母,更多是寄養親戚、寄養父母,或安置機構生輔員、社工。照顧者需要是一位知道如何跟孩子生活在一起、有比較持久關係的人,背後往往還有一個團隊,包括治療師、社工、督導、寄養社工等。正因這些孩子的評估和處遇都複雜,也正因為 DDP 的精神非比一般,再加上工作人員的資歷深淺、理論取向可能不同,要在團隊中建立共識需要一個過程。而這過程對每一位專業成員都是一個學習、培訓,甚至是省思人性和價值澄清的機會。或許這是這些受苦孩子對專業人員的貢獻吧!
至於各種困難兒的父母、祖父母、老師之間何嘗沒有建立共識的困難?為何這孩子如此搗蛋?為何這孩子如此敏感?是先天氣質、是大腦發展的生理因素所致?是父母縱容教壞了,還是父母婚姻狀況帶來焦慮?是學校霸凌?是依附創傷?不同看法會在親師之間、父母之間有辯論、有衝突、有對話的挑戰。要認識和決定處遇方針,連專業人員也要斟酌再三,何況是父母之間、親師之間。
DDP 的理論取向是依附關係而非社會行為。Daniel Hughes 不相信光用獎勵、懲罰對創傷的孩子有用,理由在書中說得非常清楚。他的論證對於在企圖確定教養方針,以及因教養理念不同而爭執的父母親之間也有參考價值,雖然你的孩子並非嚴重依附創傷,在建立共識的雙向討論交談過程中,我認為本書仍然極有參考價值。親職教育書籍很多,多為原則和例子,本書是一個完整案例的長篇故事,理念和生活描述格外細膩,其中的教養理念和用語在交談中有助於父母家人之間澄清和描述。
我們都想問,這種孩子有救嗎?他們的生命有艱辛的起點,成長的過程必定不會輕鬆容易,然而在有幸得到穩定關係中的合宜照顧之後,小步小步的進步絕對會帶來建設性滋長。誠如賈姬所說:「別人看不出,但是我注意到凱蒂第一次可以很自然的笑出來,而且可以享受跟我們聊天。」
進步或許是用這麼小的步子前行,盼望困難孩子能有這樣的眼光相隨,也唯有這種眼光能讓照顧者走出封閉照顧。
於是,賈姬說:「在某些時間裡,凱蒂不再有以前的強迫性及操控特質,也不會用她那典型喋喋不休的獨白方式來說話。凱蒂在這些時候,就像是一個『普通』小孩。隨著時間的過去,這樣操控的時間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賈姬沒有告訴凱蒂,只默默觀察……。有時凱蒂似乎開始有內在的安全感及滿足感。這樣的時刻,是否可以成為她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困難孩子的成長將如細胞分裂,葉兒發芽。在幾乎不可見的微細變化中長出枝椏,甚至開出美麗的花。
鄭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