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從夢想愛一個人開始
映畫一般的《白夜》
鏡頭從遠方高處對著運河拍攝,然後慢慢拉近。運河堤岸的一處鑄鐵欄杆旁佇立著一位妙齡女子,她手扶著欄杆,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河面上流動的水,距女子身後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走來,他看著女子的背影,放慢腳步,想輕輕走過,但卻突然停下腳步──他聽見她在啜泣,他考慮著該如何跟女子搭訕,但女子注意到他,迅速轉身,打算快步離開,眼看兩人就要錯過彼此,但一個突發事件出現,挽回了局面。女子卸下心房,回應男子的問話,之後他們沿著堤岸散步、聊天、講心事,男子送女子回家,約好隔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面,繼續之前未完的話題,就這樣他們在一起度過四個白夜,而這四個白夜裡發生的種種就像攝影機的鏡頭一樣,被牢牢地記錄在男子的記憶中,成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中篇小說《白夜》的情節大致如此,這樣的邂逅情節,使得小說成為作家所有作品中最明亮的一部,也使得彼得堡與它的運河堤岸從此添上無盡的浪漫和年輕的色彩,這部小說同時也是作家作品被改編為電影最多次的一部,除了在俄國自己的彼得堡搬演情節,義大利導演維斯康提在一九五七年就曾把場景移到義大利的小鎮;一九七一年法國導演布列松又把故事背景搬到巴黎街頭;到了二○○八年美國導演詹姆斯.葛雷則把場景遷到了紐約布魯克林區,且不說在這之間《白夜》的情節還曾在巴西、印度和韓國上演。為何這些導演如此執著地想要搬演這部小說?是為著那運河橋畔的美景?為著那男女間浪漫的邂逅?為著那無可取代的年輕時光?還是為著那之後也無可取代的惆悵回憶?答案或許都是吧,而關鍵還是在於《白夜》極為精確地呈現了邂逅前人對於跨出界線的那「關鍵一步」時的各種思慮;又在邂逅之後維持了人對於純情的想像,所以這一則純情邂逅的故事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世界各地上演,相似的故事也都說是受到《白夜》的啟發,但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忍不住想重新回歸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夜》,探索那裡頭說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我們或多或少都是一個夢想者
小說《白夜》創作於一八四八年,故事由一位沒有名字,自稱是「夢想者」的男子所進行得第一人稱自述,內容是關於他在彼得堡白夜時節與一名女子邂逅的感傷回憶。主角夢想者可以說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所開發出的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原型之一,像是《地下室手記》裡的地下室人,以及《罪與罰》裡的拉斯柯尼科夫都是這一類的人物;作家晚期的短篇故事〈一個可笑的人的夢〉裡的主角──可笑的人,也屬於這個行列,至於這種人物的來源為何?一說是源自作家的朋友,也有人說就是作家自己,見諸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彼得堡編年紀》裡說過的話:「我們或多或少都是一個夢想者。」就不難猜出答案。
夢想者在《白夜》裡是一位二十六歲,已經不算太年輕的年輕人,他在某處供職,薪水微薄,個性內向靦腆,居住在彼得堡已經八年,但是卻沒能認識人,而依據他自己的說法,即使「不認識人,他也認識整座彼得堡」,這是因為他認識彼得堡街上所有的房子,他會和房子打招呼,跟房子聊天,談房子的牆壁換油漆的話題,這樣一種認識城市的方法或許很可笑,但卻尖銳地突顯出夢想者的孤獨。然而,這一位夢想者不等於宅男,也不是自閉症患者,因為他會根據彼得堡人的習慣上街散步,跟每天也在街頭散步的老紳士們總是不期而遇,但是這群老紳士從來沒有誰會想要向夢想者表示認識的熱絡,唯一的一次是某位老紳士在下意識中「差一點」就要跟他一起脫帽致意,但是雙方「幸運地」在最後一刻都守住了矜持,誰也沒有向對方先越雷池一步。這一段對大都會人際關係冷漠和階級區隔的描寫,幾乎達到荒謬的地步,卻反而透露出一種黑色幽默,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比較少見的手法。
對話就從夢想愛一個人開始
夏日間彼得堡的市民大多會出城或出國度假,這個帶著點貴族氣息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小說就是從這個居民紛紛動身出城的白夜時節開始講起,無親無故的夢想者於是只能無奈地體驗一個人被留下的孤獨。他在城市遊蕩,目光所及,城市景觀都被附上一種蒼白和病態的美感……返回住處的路上夢想者看到了她──娜斯堅卡,夜晚十點多一個女人獨自站在偏僻的運河堤岸上,即使是在猶如白晝的夜裡,這狀況仍引人注意。我們不清楚在夢想者出現之前,是否有人試圖搭訕娜斯堅卡,我們僅知在夢想者注意到她之後,另一位男子也跟著出現,而後者不得體的行徑,反促使娜斯堅卡接受夢想者伸出的援手,進而成就了這場邂逅。所以這場邂逅其實帶有相當戲劇性的設計,而更戲劇性的還在於,能成就這一場邂逅的不可能是其他人,就只能是夢想者和娜斯堅卡,為何?因為所有夢想者拋出的訊息,娜斯堅卡全部都能夠接住,她扮演了一個完美的訊息接收者和回應者,沒有娜斯堅卡,對讀者來說夢想者就只能是不能被理解的空白。事實上,夢想者一直在尋找對話者,從他見到娜斯堅卡的背影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在心中進行判讀:「這是個年輕女孩,而且一定是黑頭髮」、「我這位女孩是聰明人:這點從不影響美麗的外表」,很難說這些品頭論足的話不帶有評價,但這些評價顯然是夢想者對娜斯堅卡能否成為合適的對話者的試探,而當試探一結束,夢想者立即就對娜斯堅卡傾訴他的「愛」,他說他「愛上一個理想的對象,愛上那個在夢中出現的人」;又說:「我只能每天夢想,終究有一天我會遇到某個人。」夢想者的話如他自己所言,「在腦中有上千個活門打了開來」的情況下,非得「把滿江滿水的話給宣洩出來」,而夢想者關於愛情的話語有著一個共通點──彷彿都是從書本中複製下來的經典名句,都是放諸四海皆可通用的浪漫台詞,所以娜斯堅卡才會說她好像在哪本書裡聽過同樣的話。除了《白夜》,在《地下室手記》和《罪與罰》裡女主角也都分別說過類似的話,可見杜斯妥也夫斯基多麼喜歡藉由女主角之口,戳破困在書本中的夢想者男主角。
夢想者和娜斯堅卡之間一來一往、毫無阻礙的對話,精彩至極,但在夢想者得知娜斯堅卡的男友已經回到彼得堡之後,他開始變得結巴,原先「滿江滿水」的話也變得怯懦而缺乏自信,話語權漸漸轉到娜斯堅卡這一方,夢想者的頹勢無法挽回,到最後他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娜斯堅卡挽著男友的手離去,一句話也說不出。……
文�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熊宗慧
(※本文摘自《白夜:杜斯妥也夫斯基經典小說新譯》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