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我的文革檢查》出版前記
一九六六年的一月,我出生在北京,同一年的五月,中國大陸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式發動,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場運動持續了十年之久,而且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可謂天翻地覆。二○一六年的一月,我年滿五十,鏡子中看去已是兩鬢多有白髮,終於可以說年過半百了,我們小的時候,這已是一個被稱作爺爺奶奶的年齡。在我們變老的同時,也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五十年整了,而它延續的對整個中國社會的衝擊,至今依然可以感受得到。正因為我們知道文革這場災難的巨大,才想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出版此書,來對照,來反省,來正視,來紀念!
寫檢查,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以致上溯幾代人來講絕不是一種陌生的形式和經歷,儘管絕大部分的檢查都是充滿了無奈和虛假。但在今天,當我拿到了祖父蕭軍的這近三十萬字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檢查時,還是充滿了悲傷和憤懣。自從一九四八年,祖父在東北受到大規模整肅開始,一直到一九八○年被平反恢復名譽,在這三十餘年間,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少筆墨,承載?多麼大的困苦,一次一次以檢查來申訴來證明自己。就是在這種無休止的檢查中,歲月把他由一個中年變成了老年。當他得以贏得清白之後,僅僅八年,就離開了我們。因此,這些檢查今日拿在手裏,又是何等的沉重!
所以當蕭耘姑姑把整理完好的檢查書稿交給我並建議出版時,我和其他家人都一致同意將這些並不“完美”的文字公佈於眾。儘管這些檢查也許會令一部分讀者對蕭軍的認識產生變化,甚至會一定程度有損於蕭軍的形象,但我們仍然決定出版。如果站在客觀現實的立場上看,在那個特定年代的特定環境下,文字上和認識上存在局限性是正常且真實的。從檢查中,我可以看到祖父一貫的嫉惡如仇,一貫的挺拔不屈,當我已經成為成年人後,才知道這種堅持是多麼多麼的不易,這種品德是多麼的難得。因此,我們相信大多數讀者的判斷力,相信大家的公道之心。
一九六六年前的若干次政治運動,雖然是一次次動盪災難,但在範圍上、時間上和破壞力上都遠遠不及文化大革命的巨大。而且文革開始了從肉體上大規模地對被整肅對象的摧殘。可以說,所有的家庭、家庭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躲避逃離這次浩劫的影響。在這千千萬萬個家庭中,我們的家也許更為特殊一些,那是因為這個家的主人是老牌反黨份子蕭軍。祖父蕭軍本人的境遇自不必多說。自六六年文革開始,八年的關押勞改,八次的徹底抄家,文弱的祖母自然也在劫難逃。我的爸爸被“打死”送到火葬場險些火化。我的兩個姑姑被開除公職,我的叔叔和姑姑山西插隊九年,我的小姑姑在文革中死去,他們作為蕭軍子女無法得到上學和進步的機會。母親告訴我,我是家裏第三代的第一個孩子,第三代的到來也許剛剛給這個大家庭帶來一些喜悅,但幾個月後的文革風暴,徹底打爛了這個家庭,我也被母親抱?東躲西藏。從一出世到懂事,我們這一代感受的都是文革後的陰霾,而這種陰霾會影響我們的一生,這種陰霾對於整個中國社會的侵害有目共睹。那麼,在文革爆發半個世紀的日子,我們不應該借此機會反省一下嗎?
我讀過一篇文章,作者說:摧殘折磨人的心靈和肉體,徹底摧毀剝除人的尊嚴和自尊,是文革最殘忍恐怖的整人方式……。 一個民族幾千年建立起來的文化道德體系一旦被毀壞,一旦失去道德底線,必將延禍無窮……中國現在許多人的思維,行為方式,都帶有明顯的文革痕跡和特徵,中國今天許多社會問題道德問題的根源,都與文革有關。這幾句話,簡單而又清楚地告訴我們文革的切實影響和在現實中的表現。
今天,即使文革已經結束了四十年的時間,但其遺留的災難殘餘卻遠不是四十年可以消除的。不說大社會中的文革陰霾蔓延,即使像我們這種飽受文革之苦的家庭,以至於我們個人,小到生活習慣,大到思維方式還不是常常被那十年的經歷和教育所左右??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逐漸形成的人倫道德混亂,在文革中發揮到極致。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和防備,家庭親人之間的政治對立以至翻臉。學生毆打老師,父子反目,夫妻互為揭發,人們沒有了獨立思考和辨別是非的能力,一切禮義廉恥蕩然無存,沒有溫良恭儉讓,一味地追求利益,等等等等,在今天痛恨的同時,我們難道不是這浩浩蕩蕩人流中一員嗎?
四十年代末期,蕭軍應該是第一個在東北解放區受到大規模整肅的左翼文化人士,其聲勢和範圍令人不得其解,對於一個毫無權利的作家動用如此官方力量圍攻,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但最重要的是,當年蕭軍所謂的朋友們,無論男女,無論長少,紛紛登場大肆討伐。 到了五十年代,胡風運動的開始,眾人登場表演。我看到一份文藝界曾經參與揭發批判胡風的名單,那其中幾乎都是我敬仰的中國最為優秀的文化界大師們,當他們用最後的力量去擊倒昔日的朋友和戰友胡風的時候,可曾想到十年之後,他們幾乎在文革中全軍覆沒,遭受到更加悲慘的境遇。是什麼力量可以使得這些人文大師們喪失了判斷和清醒,而去衝破自己固有的人類傳統的道德底線?八十年代,我曾隨祖父去看望出獄不久的胡風先生,老人整個木訥地坐在輪椅上,還為我寫下一行鼓勵的文字:“大忠,第一是人生上的戰士,其次才是藝術上的詩人”。我至今無法準確理解老人家當時的心境。就像我讀祖父的檢查,無法理解他書寫檢查時的心境一樣。所以,整個社會究竟把對文革的災難認識提高到一個什麼層面,所有文革中的中青年主力已經逝去或漸漸老去,但他們真的反省過那個年代所帶來的毀滅性衝擊嗎?我們不敢回想和正視在那十年中冤死的千千萬萬普通或傑出的生命,我們只想用這些“檢查”來紀念一個頑強掙扎奮鬥過的作家,也想用他的文字在這個特殊的年份讓當今多一些的國人有機會反省反省這個社會,用一刻時間檢查檢查自己的身心內外,如果可以有這個效果,這些文字就達到了釋放出溫暖和力量的目的。
出版此書,作為家人,我們是有心理壓力的,拿到書稿,我毫無猶豫地決定將本書交由牛津大學出版社,這種信任和尊重由心而生。此書的責任編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兄一直是我所信賴的朋友。他的支持是我們得以決定的動力。過去幾年中,在出版蕭軍《延安日記》《東北日記》和《蕭紅書簡》的過程中,我們更加彼此瞭解,也一直得到他的支持。他是一字一句地編輯校對,把一部部歷史的記錄呈現於讀者。這位和我同齡的香港出版界名人,在瞭解了他的很多經歷和故事後,更加讓我欽佩。另外,北島、章詒和、李歐梵、王安憶、張郎郎、蘇童等文學前輩和師長的鼓勵與支援,也是讓我們得以完成此項工作的助力。對他們不僅僅是感謝,更多的是我和家人對他們的敬意!
寫這篇出版前記是最為耗費我精力的事情之一,在停停頓頓之中,我總是在回想?從文革中長大起來的點點滴滴,想?祖父痛苦和磨難的一生,而即使他們從文革中僥倖存活下來,究竟能意識到多少文革產生的罪孽,我也無從判斷。唯一欣慰的是,即使在那如此昏天黑地的年代,祖父從來都是挺直脊樑,在不屈的抗爭中生存,他沒有去誣陷栽贓任何一個人,只是為了兒女和朋友忍受了屈辱,被剝奪尊嚴。這是一個男人,是一個我想學習又永遠趕不上的榜樣。我以作為他的後人為榮,引以為傲。
謹以此文作為對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那十年日子的追憶,並以紀念祖父蕭軍先生誕辰一百零九週年。
蕭大忠
二○一六年三月於美國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