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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群樹的語態
吳鳴�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這本書寫的不只是一棵樹的故事,也不是一座森林的故事,而是全世界森林的故事。非僅敘述樹的祕密生命,也描繪整個森林裡,所有生命的故事,包括植物、動物和菌類,將森林視為整體的共生結構。
擔任林務員的渥雷本,並非例行植樹、護林、砍伐樹木的執行者,而是以生命來愛護林樹,從樹的角度出發,用三十六篇動人的故事,引領我們進入森林的世界。須彌若芥子,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原是詩教,可惜我們常常忘記這些,導致四體不勤,五榖不分,只能隨大流去日本看櫻花,對身邊的草木林樹反倒視若無睹。
這本《樹的祕密生命》沒有說教,而是娓娓道來一個又一個精采的故事,有若柳敬亭說書,時而令人驚奇,時而令人贊歎。作者是說故事的能手,而這些故事以堅實的學術研究為基礎,足堪為自然書寫之典範。作者採用與自然對話的形式,和樹木同呼吸共脈搏,真正體驗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精神。也許我們會用科普著作來看待本書,但在閱讀過程中,我發現作者非僅以科普的方式書寫,其中的專業內涵尤令人稱道。德文原書固生動活潑,譯筆亦得信達雅之要旨,讀來令人興味盎然。有別於彼得.梅爾(Peter Mayle)《山居歲月:我在普羅旺斯,美好的一年》(A Year in Provence),純以生活感受引人入勝,這本《樹的祕密生命》的學術面向,顯然高明許多,既廣且深。
法國年鑑學派祖師爺馬克?布洛克(Marc Bloch)云,不瞭解當代即無以瞭解古代。每年秋天,大學新生入學時,我會在歷史系大一必修課「史學導論」問學生幾個問題。從學校正門上山,過了渡賢橋,左邊是什麼樹,樹下種什麼花;從後校門進來,左邊是什麼樹,右邊是什麼樹;上課這棟大樓,靠山邊植的是什麼樹,山坡上有些什麼樹。這些問題,學生大部分回答不出來。我會告訴學生,歷史學研究非止於文獻考索,更重要的是熱愛生活。如果我們對周遭的事物毫無關注,如果我們對草木林樹沒有感覺,那麼,我們如何能對歷史事件能有深刻領會。歷史學研究並非在草原上找一棵大樹,而是在草原裡找一棵不同的草,在森林裡找一棵特別的樹。
有一回,系上同事到研究室找我,興沖沖要帶我去看季陶樓側坡的一棵薊花。可惜當我們抵達時,發現前一天工人剛割完草,薊花也被割掉,光禿禿的根莖,無以辨識。同事彼時遭逢生命之困境,在尋不到出口時,看到了草坡上的薊花。同事說他似乎感覺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引領他向前行去。薊花是蘇格蘭國花,同事留學愛丁堡,對薊花有著深深的契情,草坡上的一棵薊花,讓他充滿前行的勇氣。
也許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融入草木林樹,群樹是我們的朋友,但我們對樹木的瞭解又有多少?過度工具主義的林業政策,讓我們計較著森林的利用,森林的價值,而遺忘了如何與群樹和平共處。所有的生命都應該被尊重,作者在書中如此寫道,「離科隆不遠的「國王村森林之友」(Waldfreunde Konigsdorf)社團,在參與森林部會的協調訴訟中,就成功地促成了不在當地動用重型機具與不再砍伐高齡闊業老樹的法規。在瑞士的案例中,所有植物都應該被合理對待並可以適得其所地生活的法令,則被推行到全國」。德國憲法明文規定,「在處理動物、植物以及其他生物相關事物的過程中,所有生命的尊嚴都必須列入考量」。
唯有我們能從樹的角度出發,方能真正做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而非從人類角度看待一切的草木林樹。藉由渥雷本的眼睛,透過文字敘述,作者以三十六篇精采的故事,引領我們進入樹的祕密生命。並且,邂逅全世界的森林。
二O一六年四月十五日 寫於景美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