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奔騰的時代──太宰治的熱情與青春之筆
東吳大學日本語文學系教授? 賴雲莊
?
無賴少年的傳奇人生
日本近代文學作家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本名津島修治。台灣的讀者一提到太宰治應該馬上就會聯想到作家私生活與作品頹廢樣態。特別是太宰治多次的自殺記錄吧！太宰在生前曾有五次自殺未遂紀錄，在第六次與女性一起投河，也因此劃下了人生的句點。由於他常將個人的實際人生經驗投影在作中角色上，小說創作常有自傳性小說的特性，因此自我否定、自殺等頹廢印象變成為太宰治作家本人以及其創作的特色，在文學史上他亦被歸類成無賴派小說家。
太宰治生於日本東北的青森縣金木町，為當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之六男。原為農家的津島家，在曾祖父時期一代致富，到了父親的世代因是高額納稅者，而選上「貴族院議員」，也因此這大地主一家就由農家晉升為「貴族」階級。父親在青森縣的農村蓋起了大宅邸，由於四周都是農地，在津輕平原上這個佔地680坪的大宅非常的醒目。有著紅色屋頂的這棟房子，是權勢與財富的象徵。父親雖然在他年幼時就過世，在富裕的環境中成長的太宰治從中學時期起就非常的喜愛文學創作。在他年輕時受共產主義感召，但這同時也感受到自身出身地主階級的矛盾，在多重的原因下，曾因此服藥自殺未遂。自己的出身家庭背景與他所認同的社會主義思想間的矛盾心境的糾結在太宰治作品中也常以文字顯露出來。
?
波瀾起落 創作即是生活
太宰在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系就讀後，與咖啡店的女侍在鎌倉殉情未遂，女性死亡，因而以「幫助自殺罪」被判緩起訴。為了與小山初代（曾為藝妓）結婚，因身份差距的婚姻不被一家之長的大哥認同，因此以斷絕關係為條件同意結婚。此後太宰就開始了在東京的生活，由於缺課過多大學順利畢業確定無望，且報社的社員招考也失敗，又於鎌倉山自殺未遂。之後因急性盲腸炎住院，併發腹膜炎，為了止痛使用鎮痛劑造成藥物依賴成癮。爾後進入武藏野醫院治療藥物依賴成癮症狀，但出院後得知小山初代於自己住院期間的不忠，受到很大打擊後，太宰與初代殉情未遂後分手。生活的不順遂，加上情感被背叛的衝擊，太宰治寫出了有名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文。這些實際人生中所體驗的各種波瀾，以及內心的苦楚，也顯現在其創作表現中。
在度過狂亂的青春歲月後，三十歲那年由老師井伏鱒二作媒，與石原美知子結婚，兒女也陸續出世。一九四五年二次世界大戰末期，首都東京遭到嚴重空襲，太宰治帶妻小回到青森縣老家避難。同年，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一九四六年年底太宰治偕妻小回東京三鷹舊居。一九四八年於雜誌上連載《人間失格》，在連載尚未結束前與情婦山崎富榮於三鷹的玉川上水投水自殺。這個新聞造成媒體的轟動，也因此透過媒體的宣傳報導，太宰治本人的人生故事的厭世及頹廢與作中人物的印象不斷重疊。此後，作中人物常常都被視為太宰治分身，讀者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不只是文字的閱讀同時也加入了太宰治本身的生平軼事的元素。這可以說是太宰治文學非常獨具特色的地方。
但，事實上太宰治的作品並非完全都是頹廢與灰暗的。在太宰治與石原美知子結婚後，直到二次大戰結束為止，開始安定的家庭生活，創作工作也日趨穩定。在這個時期創作了許多幽默詼諧且充滿光明面的佳作。
?
幽默詼諧 安定的曙光
本書收錄了太宰治作品〈奔跑吧！梅洛斯〉〈黃金風景〉〈論服裝〉〈談養狗〉〈滿願〉以及於日本敗戰後發表的新聞連載小說《潘朵拉的盒子》。即是太宰治在三十歲結婚後一直到日本敗戰後在青森老家避難這段時間的作品。這段時間的作品，相較於深陷人生泥淖的青春歲月以及戰敗後的動盪不安，太宰治身心都處於一個比較平穩的狀態。
〈奔跑吧！梅洛斯〉就是其中一部充滿熱情的作品。梅洛斯為了拯救代替他當國王人質的友人，拼命的奔跑回王城，為了友情而跑，為了讓國王看到人和人之間的誠信而跑，最後終於克服萬難抵達王城，救了朋友一命，也贏得國王的信任。是一篇充滿誠信美又充滿熱血的美談作品。
但仔細一看，太宰治筆下的梅洛斯的造型，有兩個特徵。第一，梅洛斯是一個魯莽行事，以自我為中心，無深思顧慮事情後果的青年。滿腔熱血的梅洛斯因為對於王的施政不滿，即便在衝動下隻身帶著短刀要進城殺王。況且在大半夜讓王召來他久未謀面的好友，才一見面就要要求對方代替他當作人質被囚禁，再怎麼樣友誼堅定的的好友，應該也會感到困擾吧！再者，梅洛斯從城裡風塵僕僕的回到村裡，一看到妹妹就說馬上要為她舉辦婚禮，在不說明原因的狀況下，要求新郎家馬上提前舉辦婚禮，這對新人而言，應該是來得太過於突然喜事。這些舉動，其實可以明確的看出梅洛斯的行事魯莽，以及不顧他人感受之處。第二，梅洛斯是一個很在意別人眼光的人。這也反映出太宰治文學中，作中人物自我意識過剩的特質。簡而言之就是作中人物過度意識別人怎麼看我這件事。例如：在妹妹婚宴尾聲時告訴妹妹「你哥哥應該算得上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你也要抬頭挺胸」，且告訴妹婿「還有，你成了梅洛斯的弟弟（妹婿），要以此為榮」，從這樣的發言可以看出梅洛斯對自我認同的傲氣。但在梅洛斯在返回皇宮途中，半途跑不動時心想「我一定會被嘲笑，我的家人也一定會被嘲笑」、「我永遠都要背負著背叛者的惡名，那是地上最不名譽的人種」，而在休息過後可以重新奔跑時「真是謝天謝地！我可以死得像個正義之士」。從這樣的敘述中可以看出，梅洛斯一直的思想其實是受牽制於別人怎麼想我的迴圈中。滿腔熱血的梅洛斯，是一個可愛卻不可恨的直率青年。這由一開始與最後對於梅勒斯的描寫就可看出，「梅勒斯怒火中燒，他決定要除去這狡詐暴虐的國王」，而作品的最後是梅勒斯發現自己赤裸著身體「勇者不禁滿面通紅」。同樣都是梅勒斯的描寫，一個是怒火中燒，一個是羞愧的滿面通紅。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梅勒斯的熱情與真性情的一面。
這一篇為友誼而跑為誠信而跑的美談作品，在我們看到的梅洛斯的熱血的一面之外，我們同時也可以看出梅洛斯魯莽且過剩的自我意識的人物造形。在意他人的眼光，別人如何看我，是我在意的重點，這樣的過剩的自我意識特質也出現在〈論服裝〉及〈黃金風景〉中。〈黃金風景〉中，與以前在老家中幫傭的阿慶重逢，聽到阿慶口中的自己是「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對下人也很親切」，「我」哭了出來，這「為我明天重新出發帶來了希望」。〈論服裝〉中表現了「我」對服裝的在意，服裝是一種表達自我的方式在意同時是與他人區隔的一種概念。反過來說，在意自己的穿著，即是在意自己如何映照他人眼中。由於過剩的自我意識，不斷地在意他人如何看我，不斷地訴說我如何在意他人的眼光，這是太宰治文學的特色。因此有人揶揄太宰治是時下流行的「中二病」的始祖。也是這樣的原因，太宰治的文學容易引起青年讀者的共鳴，而有一票青年粉絲。有人說太宰治的文學是「青春期的麻疹」，麻疹雖然是傳染疾病，但只要感染過一次就會因此免疫，再患的可能性低。
?
奔騰亂世底下 人物幽微心境
太宰治中期作品具光明的一面，中期的作品有別於初期及後期作品，對於生命，對於友情，對於周遭人的有著溫暖的善意與熱情。用一種幽默且帶著微笑的敘述態度。這些作品雖然是在作家相對生活安定的狀況之下寫成，但大環境剛好在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到戰敗的時期，因此在作品中反映出了些微的時代性。
《潘朵拉的盒子》本作品是由一位名為木村庄助的年輕結核病患的日記改寫而成。男主角罹患肺結核，當時肺結核還是不治之症，醫療方式是將病患送到郊區空氣清新的療養所治療，期待疾病的好轉及康復。這位樂觀主角是用一種積極的態度面對病痛。日記是以療養院的生活為中心，同時也描述到日本接受戰敗事實以及戰後美軍駐進的狀況。戰敗的重大打擊，身為一位國民如何面對。用藤蔓伸展方向的向日性呈現出對現實抱持希望的可能。但這樣的希望也將隨著日本戰後的社會巨大改變而有所轉變，太宰治的頹廢作風，在戰後又大量的重新的呈現在作品中。這時因為戰後的各種制度改革，青森的老家沒落，大宅邸也只能拱手他人。這樣的沒落主題以及女讀者提供了日記為底本寫成了《斜陽》。《斜陽》也成為了當時的最暢銷書，太宰治也一躍成為文壇的寵兒。之後在《人間失格》連載期間與女性相偕自殺，波瀾不斷的人生及奔騰的時代造就了太宰治多彩的文學世界。透過本書的閱讀，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有別於太宰治刻板頹廢印象的熱情與青春的作品吧！
2016.0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