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黌舍翹楚傳木鐸 學林大儒振金聲
真不意,第一本刊行的拙作,居然是《學林踽樂》,而不是《梨園偶拾》,也不是《閒話音樂》。
回望三十年硯田樂,以筆名塵紓所撰的戲曲文章,少說也有兩千篇,而以其他筆名寫就的音樂文章,又何止一千?雖然歷年愛看拙作的朋友不斷催促我把已刊文章結集成書,但老是提不起勁。或許,縈繞胸臆的那種闌珊之感,就是對戲曲以至音樂現況的無奈之嘆吧。惟有把疊疊文稿束之高閣,暫且免提。
每篇一位? 文史名家
二零一六年退休之初,應某報館誠邀,為其「人文歷史」專刊撰寫文章,題目任定。三年下來,合共寫了三幾十篇;每篇簡介一位大都是我少年即中四至中七期間開始認識的文史名家。
當時為專刊撰文,礙於篇幅,每版連插圖以及間或有三幾百字的配稿在內,只可約載四五千字。以此字數簡介名家,當然難求稱心順遂。篇幅太小,恐怕連前菜也夠不上呢!
過去兩年,經不起各方敦促,認為不把這些文章編輯成書,根本愧對列位先師,更有負學子所為,只得奮起精神,重新檢視,並酌增原文,補述不可或缺的資料。當中增潤多至兩萬字的,是首篇亦即介紹業師汪經昌的拙文,蓋因今天認識汪師其人其學的後輩,稀若晨星。如此著墨,無非是要在濁流之外另呈清流。第二篇亦即簡介業師徐復觀的拙文,也大幅增至一萬六千字,主要記述他不畏強權,無懼霸凌的鬥士精神;欽敬他一支健筆,單挑各界名士文人。
書內分成? 兩大系列
為方便翻閱,本輯文章特意分成兩部分,其一是「新亞學者系列」,專敘當年新亞研究所列位恩師;其二是「二十世紀文史名家系列」,介紹兩岸三地文史翹楚。年前為了拓闊報館「人文歷史」專刊的範疇,間或敘及西方名家。記得當年在專刊破格介紹西方大師,確需幾番唇舌。念及此,那些文章也應收入上述第二系列,以便一并翻閱。
論趣味,新亞系列內的簡介,相信較為有趣,皆因當中載有頗多第一手資料,自敘當年忝為新亞弟子如何親蒙師訓,仰承教澤,而所記所錄,盡是活見證;反觀第二系列的名家,全憑神交,只是由少年時代以至過去年間的拜領經驗而已。
一如前述,文內名家大都是我少年時代開始「認識」。究竟是什麼回事?為何少年時代已經開始「認識」?要道出箇中原委,得從少年時說起。
首先,請容直言,莫怪疏狂。我是「十五而有志於學」的典型例子。清楚記得,踏入中四那年,突受激勵,毅然摒棄長年怠惰態度,終止一切頑皮行為,矢志敏求,潛心向學。然而,所謂向學,不是專注學習應付即將面臨的重重考關,而是黽勉學習無關考試的知識。當時極之醉心中華文化,於是開始從語文、歷史、地理、文學、思想、藝術等方面打基礎,而拙作所提述的文史名家,多是高中至預科年代開始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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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後打下? 兩層基礎
此外,為了弘揚國粹,西洋文化也須深入瞭解,俾收知己知彼之效。為此,同時銳意修習英文、西洋文學、西史、地理,以至政治、經濟等。扼要而言,中四至中七那四年,是學習生涯裏打第一層基礎的年代。姑且稱之為 My First Formative Years 吧。
隨後浸會學院英文系的四年,可說是 My Second Formative Years,即是打第二層基礎的年代。其間除了以英文為主,法文為副,盡心研讀西洋文史哲以至各門藝術,更以旁聽生身分修習校內中文系及史地系各式各樣的課程,甚至發起傻勁,懇求每科老師視我如本科生,批改自發提交的功課。幾年下來所領受的大量知識,不但直接拓闊視野,亦有助增進思考。
學習須憑? 史地座標
在打基礎年間,以至隨後悠悠歲月,無論習中習西,均以歷史地理作為一縱一橫的座標。當中歷史是縱,地理是橫。吸取知識的過程,定必按照每個知識點所屬的時與地收取。換言之,當接觸某人某事某物,就以其歷史時間與地理環境,歸類記取;然後將同類知識點連成一線,繼而結線成網,並不斷擴大知識網。此舉亦有效促使短期記憶轉成長期記憶。
經驗可予印證,這種使用史地座標的學習方法,比較記得穩妥。何忍把每天所收得的知識零散於腦際而變得漫無旨歸?知識一經散亂,就難以取用。一言蔽之,學習越有系統,記憶就越牢固。此史地座標法,也用於教導小兒,而效果顯著。他十六歲入讀加拿大某省立大學時,已可應付綽餘。
此刻遙想,前述兩個打基礎的年代,確實奠立了牢固而廣闊的學問基石。隨後以英文系第一名畢業並取得「浸會」唯一獎學金而保送美國某研究院進修西洋文學,之後回港得列「新亞」門牆,廣受文史哲不分家的教澤,以至過去大半生不論何時何地勤修苦練,都是仰仗那八年所打下的良好基礎。
早著先機? 未教先學
良好基礎,固然重要;穩奪先機,更是不二法門。自忖是 Being Proactive(先機穩奪)的信徒。回首求學年間,那些尚未修習的科目,往往在開課前一兩年早已熟習。及至正式進修時,已經了然於胸。這種方法,不但學得踏實,而且早就備有足夠知識向老師問難,更早從各式論著步步開拓,時時增益。
若問,先機如何穩奪?答案其實十分簡單—就是充分運用大假期。每逢聖誕、農曆新年、復活及暑期等長假期,為求精進幹練,總以一半時間預習隨後而來的學科,多讀參考書,包括相關學術論著;餘下一半,則用來娛樂玩耍。幾年下來,就足以勝人多步。
自問性好分享,既愛分享學問見識,也愛分享心懷意念,所以很喜歡教學,與後進共享一己所知所感。然而,如果留在學府,便須常仰系主任鼻息,既要教一些非己所願的科目,又要從事某些了無興趣的研究。總覺得,以自己最大興趣作為飯碗,簡直是人生至笨之事。正因如此,從不企望留在庠序,以教學作為正職;寧願做個小小公務員,而以教學為副業。回望八十年代,就是以兼職講師身分執教英文、翻譯、西洋文學。既然是興趣所在,怎不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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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林獨行? 趣樂無窮
過去年間,不論是當教師抑或做藝評,總是中西環抱,古今兼攻,未敢偏廢。在學林獨行,身雖孤單,心卻富足,只因林裏奇花競秀,妙卉爭妍,委實趣樂無窮!
必須申明,並非青少年時代已予拜領的每位文史哲名家(文藝作家不算在內),均有專文簡介。事實上,當中缺漏者,多不勝數,既有親施教澤的錢穆、蕭作樑、章?、司馬長風、趙聰、徐訏、曾錦漳、佘陽等,亦有以論著啟我導我的無數前輩高賢。例如:
文有——錢鍾書、祖師爺吳梅、蔣伯潛、馬宗霍、鄭振鐸、羅根澤、劉麟生、郭紹虞、蕭滌非、陸侃如、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鈴木虎雄、游國恩、屈萬里、王夢鷗、劉若愚、張元夫、方孝岳、方祖燊、李純勝、黃永武、楊啟高、陳延傑、史墨卿、方瑜、王保珍、劉維崇、楊文雄、包根弟、張仁青、張夢機、謝錦桂毓、何啟民、瞿兌之、劉開榮、羅聯添、胡雲翼、黃勗吾、杜松柏、趙景深、葉德均、胡士瑩、譚達先、鄭騫、陳萬鼐、王志健、楊文雄、張健、葉龍、吳宏一、孟瑤、祝秀俠、胡懷琛、張以仁、王力、馬敘倫、唐蘭、向夏、林尹、杜學知、陳新雄、楊樹達、黃慶萱、陳望道、張舜徽、王叔岷、啟功、來新夏等;
史有——柳詒徵、陳寅恪、祖師爺呂思勉、傅斯年傅樂成兩伯侄、顧頡剛、方東樹、李宗侗、吳?、費孝通、羅香林、翦伯贊、蕭一山、黎傑、張孟倫、杜乃濟、毛一波、蘇同炳、丁易、劉義棠、李劍農、許冠三、金毓黻(靜庵)、何永成、沈兼士、楊樹藩、張金鑑、薩孟武、鄧嗣禹、吳相湘、王壽南、帥鴻勳、薛作雲、馬空群、鄭壽彭、孫金銘、徐曾淵、李俊、馬問耕、王德昭、鄭良樹等;
哲有——祖師爺熊十力、蔡元培、朱謙之、謝扶雅、唐君毅、梁漱溟、任繼愈、楊明照、吳經熊、王利器、黎翔鳳、謝幼偉、趙雅博、傅勤家、勞思光、殷海光、韋政通、唐端正、吳怡、陳大齊、劉述先、譚作人、葉國慶、紀敦詩、張明凱、林夏、楊筠如、林繼平、成中英、蔡仁厚、杜維明、滕春興、楊慧傑、黃士復、高登海、杜而未、何秀煌、李震等。
酷愛國學的讀者當然知曉,上述學者,不是名家大師,就是學林翹楚,位位業有專工,各領風騷,足為典範,實堪記述。年逾古稀的文友,看到這些名字,更必勾起絲絲遠憶。
一經臚列,就知未敘者遠超已敘者。缺漏如斯,許是緣分未至。他日是否尚有閑情,逐一補敘遺珠,此刻倒不必過於措意。
本乎學術? 說良心話
再者,書內所提名家,儘管享譽學林,但按我多年觀察,未必位位堪稱楷模;當中有些反而大有商榷之處。例如,親傳教益的牟宗三,雖然客觀上堪稱二十世紀偉大哲學家,但個人行為難樹典範,甚至招人鄙夷;講授唐史的林天蔚,史識缺乏,概念混淆,甚至信口開河,大有濫竽之嫌;熱愛中華民族並處處力證毗鄰各族與漢族實有血緣關係因而盼望中外民族和平互愛的徐松石,想法嚴重脫離實際;宋史名家鄧廣銘,囿於民族情緒,論述未及客觀;熟讀《資治通鑑》的王仲犖,竟然看不懂《通鑑》成書的本意而嚴重錯評;精研南明史的謝國楨,居然認為黨爭是明亡主因,而從不提及太祖廢相,以致皇權獨大,才是明亡主因;廣受景仰的羅?烈,撰文立論,居然主觀偏頗,甚至前後矛盾,委實叫人失望;風趣幽默的黎東方,只擅於說史,卻不精於研史。
凡此觀察,都寫在相關文內,期與讀者共鑑。慶幸並非久廁上庠,否則未必可以如此順乎學術良心,秉乎士子良知,說一些很多學者都不敢說的話。拙作的本意,正正是要說一些了無畏懼的良心話。
餘生轉談? 西方名家
拙作刊行後,自當筆耕續樂,免得馬齒徒增,並冀以餘生綿力,晚霞微光,轉為介紹西方文史名家。蓋因他們一直惠澤至豐,啟迪殊深,實應記敘。
殷冀大家互勉互進,在各自崗位敬誠其事,同心仿效先輩前賢,為這個早已扭曲至不成常形的世界,多傳木鐸,盡振金聲。
如此,學林幸甚,蒼生幸甚!
二二年十二月杪
香港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