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後記

　　常有讀者問我，遇到寫作障礙，怎麼辦？

　　我答，散步。

　　文思枯竭，紙筆電腦大旱，我不會逼迫自己，丟筆，關機，不管屋外晴雨，出門去。

　　在柏林，我有固定的散步路線，街道輪廓已是老友，餐館書店車站橋梁，散步就是與這些街道聊天，銀杏你為什麼這麼臭？公園長椅你好嗎？牆面上的大型塗鴉壁畫今天看起來生悶氣，超市臭臉收銀阿姨竟然對我微笑，河水憂傷，老橋打鼾，路上好多人在談戀愛。

　　時間充裕的話，我就搭地鐵，亂轉車，無目的，手機設定三十六分鐘計時器，倒數終結，列車抵達的那一站，我就下車。不要問我為什麼是三十六分鐘，我沒有答案。數字隨意，散步的行程隨機。有時設三十七分鐘。總是沒去過的車站，街景陌生，不怕迷路，渴望迷路，就是走，感官打開，深呼吸，眼睛福爾摩斯，耳朵小飛象。

　　走著走著，採集聲響顏色氣味，腦中的頑固積滯慢慢鬆動，撞牆感消失，繼續走，皮膚微雨，新的氣味，新的顏色，新的故事能量。可以了，我可以回家，坐下，小說啟動新段落，新章節。

　　這本小說，就是散步散出來的。

　　跟好友在台北郊區的淺山地帶散步，走著走著，遇見了穿山甲。

　　那隻穿山甲姿態羞赧，看到兩個人類，腳步倉皇，迅速消失在草叢裡。朋友問我：「剛剛那是什麼鬼東西？」我一時無法召喚「穿山甲」這動物名，說：「一朵銀色的雲。」

　　朋友弓背怒視，穿山甲就穿山甲，何來詩興大發，想把我這個噁心的作家推入山谷。

　　當天陽光金燦，穿山甲的鱗片銀亮，在我眼中一團銀雲，無聲在林間快速飄移。

　　我對朋友說，饒了我，我們還要繼續散步，先不要推我入山谷，因為，我決定了，要寫一本小說，就寫給剛剛那朵雲。

　　柏林好友跟我說，知不知萊比錫動物園有臺灣來的穿山甲？牠們搭機從臺灣抵達萊比錫，跟人類不同，終生無法調時差，所以，在萊比錫動物園裡，永遠過著臺灣的時間。

　　我搭火車，散步，去萊比錫動物園看牠們。

　　哈囉，無法調時差的穿山甲，你們好嗎？我也來自臺灣喔。

　　打完招呼，我注意到一對男女，不似情侶，身體互動的力場有隱形的張力。我聆聽他們的對話，幻象自己就是穿山甲，爪子挖啊挖，掘出男女的身世。他是男同志，她困在一段不快樂的異性戀婚姻裡，從小一起長大，依偎並不單純。他們之間，有祕密，還沒說出口。我必須用小說，想像，建構那些祕密。

　　我當時才剛從北京朋友學到一個新的網路詞彙：Gay蜜。北京朋友說，Kevin啊，你知不知道，你是女生的Gay蜜，她們跟你相親相愛，什麼祕密都跟你說。

　　想起大學去外系修課，有數學系的男生對我表達羨慕，問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女生圍繞著我？他沒察覺我的性向，「圍繞」這動詞倒是下得很精準。女生們一眼看穿我的性向與不安，圍繞著我，安撫我的孤單。有幾個女生，或許近視，或許一時不察，向我告白，表達了青春戀慕。後來，這些女生都跟我變成了畢生好友，想到當年竟然瞎眼說喜歡，都想推我入山谷，消滅人生汙點。

　　是，我是好多女生的Gay蜜。

　　男同志與異性戀女生之間，有太多細微的拉扯與看顧。

　　她們識破我的孤寂。她們把身為女生的孤寂與艱困，說給我聽。

　　這本小說，透過兩個主角，她，他，探測孤寂的各種樣貌。

　　她跟他，都無名。我只給他們代名詞。直到小說結尾，兩人在工地的牆面，巧遇自己的名字。

　　故事從巴黎寫起。

　　我每次去巴黎，主要移動方式就是散步。巴黎輝煌，無須我多言。在巴黎亂走，我收到許多雜訊，大雨前的霉味，狹窄的居住空間，陽台上的表演者，凡仙森林裡的堆疊男體。

　　雜訊都以小說的語言寫下。

　　故事的公路旅行從巴黎出發，在南特結束。

　　我兩年前的法國之行，巴黎啟程，快要到南特了，在Loire河畔，發生了緊急醫療事件，上了救護車，進了急診室。

　　我筆下的她與他，從小就約好要去南特，長大，變老，一起上路，還是無法抵達南特。

　　我們要珍惜，人生的「到不了」。

　　遺憾是很強大的力量，推我們前進。明明走不下去了，用盡全身力氣，孤單腐蝕，但還找不到，還沒親眼看到，還沒說出那句真心，還沒喝到那一碗湯，只好起身，繼續。

　　我寫不下去了。我不行了。我沒有故事了。

　　帶著遺憾與孤單，出門去，走到出汗，回家洗個澡，躺下，開始數穿山甲，好好睡個覺。一，二，三，四，五。

　　醒來，我們全身都是穿山甲鑽出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