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
我於2005 年從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畢業，隨即在新亞研究所攻讀碩士。那時白天上班，晚上讀書。但我卻不安於穩定，於是辭去在中學的教職，並向研究所請假一年，出外闖蕩，流浪旅行去了。在一年的旅行中，我明白到一件事︰原來我所需要的東西很少，只要每晚得到一個床位，每天有小量的食物，以及帶上一個背包的日用品，就可以愉快而有意義地度過一年了。在背包之中，我帶了一部《莊子》。如果說除了學會獨立之外，旅行還有另一個好處，就在於提供孤獨的空間去思考。在漫長的旅程中，我跨過高山，穿過沙漠，越過原野，登上荒島，經歷風霜雨雪，卻手不釋卷。這是因為我對於前途感到迷茫， 想尋求思想的出路，希望從《莊子》中找到高妙的哲理，一解疑慮。然而，這部書我讀得很慢，一年下來，只讀了〈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和〈人間世〉四篇。當我讀到「絕?易，無行地難」一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遁逃人世容易，但涉世而無心則難。人不能行不著地，我必須踏足社會去尋求心中的逍遙。於是，我回來了，寫成了我的博士論文《莊子心裁》的首四章。後來輟學數年，直至2018 年才完成後三章。這是現在這本書的寫作基礎。2015 年，我認識了鍾兆鴻君和張家富君，並結為知交。我們經常一起談論各類話題，包括哲學問題，這使我在得到友誼之外，還得到不少智性上的樂趣。有一次，我把《莊子心裁》給他們看，鍾兆鴻君覺得有疑惑之處，要求我為他略作解釋。關於他的疑問，我亦難以三言兩語說清楚。於是我打算寫一本書，題為《我是這樣讀莊子的》給他看，並藉此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這便是這本書的寫作背景。
在這本書中，我受到了西方神秘主義者的影響，從一種華語世界罕有的角度去解釋莊子思想——一種神秘主義的觀點。所謂「神秘主義」，本來是出現於各大宗教的支流，天主教、伊斯蘭、印度各大宗派皆有神秘主義者。他們宣稱能夠與神取得一種神秘的連結， 甚至與神合為一體，這是有神論的神秘主義。至於無神論者也有他們的神秘主義，這些人雖不信神，但也通過一定的方式密契宇宙本體。也有人說中國儒道兩家也有獨特的神秘主義，如大哲學家史懷哲便如此認為。所謂「神秘的連結」，用中國人的老話說，便是「與道合一」。這類說話中國人聽慣了，以致失去了陌生感。我之用「神秘的連結」去說明莊子思想，一來是為了使老去的哲學變得鮮活，二來是為了與西方的傳統作一對比，好使莊子思想的旗幟鮮明起來。對於西方的神秘主義者的著作，我只研究了天主教的神秘主義者，例如埃克哈特大師、聖十字若望、聖女大德蘭、伊芙琳．恩德曉、多瑪斯．牟敦等， 其中多瑪斯．牟敦更用神秘主義者的眼光寫了一部解釋《莊子》的書，然而卻失諸浮泛。至於，以中文解釋《莊子》的著作中，卻罕見以神秘主義來作為參照的。於是我決定寫下這本書。
這本書除了寫莊子思想與神秘主義之外，也表述了一些我對於人生意義的思考。生而為人，有了現在的意識，就是從虛無之中醒過來，張望這個世界。有些人首先注意到世界殘酷的一面︰自然界生物互相吞食，人類則建立城市，然後互相爭奪、欺詐、剝削，為盲目的欲望所驅動，一生活在挫折之中，直至死去；因此，他們就像作了一場惡夢，具備意識就似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為此而涕泣，並希望盡快取消這個意識，重投虛無的深淵，或者永恆的無意識狀態。另有些人卻從殘酷的世界中，看到美好的東西︰上有蒼天流雲，下有山河大地，四時循環，各有景致，還有各色人物，締結各種情誼；因此，他們看到了醜惡，也看見美好，並且要盡此一生極力張望，將世間的圖畫收入眼底，甚至要求長久地看下去。還有一種人，知道世間既有不足，也有美善，他們不但要觀看，而且要投入行動， 創造出更多的美善，彌補天地的不足；他們體會到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更要自強起來， 助人成己，為世界留下一點作為。這就成了世界宗教哲學的幾大方向。雖然這種說明有點簡單，但卻足以使人反省︰在短暫的一生之中，我要怎樣過活？是要否定這個世界？要極目張望？還是要成為創造者？當然，這三種態度不一定互相排斥，甚至是相反相成的。這些觀點都表現於這本書之中。
多年來，我在新亞研究所跟吳明老師讀書，即聽過吳老師的哲學觀點。他說天地之中湧現了人，人當以成為文化者為目的，而非只是關注幸福。人要向上一躍，而成為「人」。這是一種很乾淨的哲學，必須有足夠剛健的心靈才能實踐。我自問不完全能接得上這種學問，只因我覺察到生命的非理性一面，這也是我契合叔本華和尼采思想的緣由。我之不能一往向前，順天應人，實踐道德，只因我發現生命中的雜質，大概就是罪惡悲劇的一面， 這也是我在這本書中常透露的觀點。然而，吳老師使我明白，人之所以能知道人生的罪惡面，即在於人有知善知惡的能力，善惡兩面皆受到良知的照明，只要我們從表面翻上來， 便能自證自知。善越深，惡亦與之俱進；相反，惡越深，所蘊的善亦越深。這是唯心的， 而且是實證的。這使我在哲學思考的道路上，得到了一個辨認方向的羅盤。通過吳老師， 我認識了唐君毅哲學。在這本書中，雖然提到了不少哲學思想，不過也是把我讀過而喜歡的哲學觀點提出來，以資談助，但唐君毅哲學對於此書的影響卻是根本的。因此，我要將這本書獻給唐君毅，向他致敬。我對於莊子思想的處理也是唐君毅式的，包括唐君毅的「哲學的哲學」。唐君毅在《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中這樣說︰
然吾亦自謂賴吾之超越的感情，使吾有種種超越的會悟。其中之會悟之一，為吾以世間除無意義之文字之集結，與自相矛盾之語，及說經驗事實而顯違事實之語之外，一切說不同義理之語，無不可在一觀點之下成立。若分其言之種類層位，而次序對學者之問題，而當機說之，無不可使人得益，而亦皆無不可說為最勝。由此而吾乃有會於中國佛家之判教之論，於佛經之一一說為最勝之義，而似相異相反之言，莫不可會而通之，以見其義之未嘗相礙。由此以還觀東西古今之真正哲人之為相異相反之說者，吾亦嘗以為無論其自覺與否，皆天之密意，使之故成此相異相反之說，以接相異相反之機，以成此哲學教化之流行者。此乃宇宙之一最深之秘密，吾亦無意必於此多加以洩漏者。要之，吾三十年來於種種東西哲學之異論異說，皆略能先本此受教之心，以觀其所是；乃覺義理之天地中無不可通之阻隔，而吾之為文，亦立論立說之意少，而求有以自益而益人，亦自教而教人之意多。吾所嚮往者，乃立於無諍不言之地，以使此相異相反之言，皆可為當機成教之用，則於一切哲學之說相異相反之義理，亦視如文學之說悲歡苦樂之相異相反之情，而不見有矛盾。此則吾有志而未逮者也。1
所謂「宇宙之一最深之秘密」，乃在於向上一機，而人不論面對何種境遇、身陷何種困難，都有他可走的道路，都可回復神秘的連結。各教都隸屬於一大教化流行，普接群機， 相反相成而不必相悖。這就是天下的大道！本書介紹莊子思想與各種神秘主義，不過是旨在指示一些回歸神秘之性的途徑。古人所說的「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就是這個意思了。是為序。
何震鋒序於其樂山房
2020 年12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