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陳平原
老北大有門課程,專教「學術文」。在設計者心目中,同屬文章,可以是天馬行空的「文藝文」,也可以是步步為營的「學術文」,各有其規矩,也各有其韻味。所有的「滿腹經綸」,一旦落在紙上,就可能或已經是「另一種文章」了。記得章學誠說過:「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我略加發揮:不僅「良史」,所有治人文學的,大概都應該工於文。
我想像中的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喜怒哀樂,感慨情懷,以及特定時刻的個人心境等,都制約?我們對課題的選擇以及研究的推進;另外,學問中還要有「文」─起碼是努力超越世人所理解的「學問」與「文章」之間的巨大鴻溝。胡適曾提及清人崔述讀書從韓柳文入手,最後成為一代學者;而歷史學家錢穆,早年也花了很大功夫學習韓愈文章。有此「童子功」的學者,對歷史資料的解讀會別有會心,更不要說對自己文章的刻意經營了。當然,學問千差萬別,文章更是無一定之規,今人著述,盡可別立新宗,不見得非追韓摹柳不可。
錢穆曾提醒學生余英時:「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我相信,此乃老一輩學者的共同追求。不僅思慮「說什麼」,還在斟酌「怎麼說」,故其著書立說,「學問」之外,還有「文章」。當然,這裡所說的「文章」,並非滿紙「落霞秋水」,而是追求佈局合理、筆墨簡潔,論證嚴密;行有餘力,方才不動聲色地來點「高難度動作表演」。
與當今中國學界之極力推崇「專著」不同,我欣賞精彩的單篇論文;就連自家買書,也都更看好篇幅不大的專題文集,而不是疊床架屋的高頭講章。前年撰一《懷念「小書」》的短文,提及「現在的學術書,之所以越寫越厚,有的是專業論述的需要,但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缺乏必要的剪裁,以眾多陳陳相因的史料或套語來充數」。外行人以為,書寫得那麼厚,必定是下了很大功夫。其實,有時並非功夫深,而是不夠自信,不敢單刀赴會,什麼都來一點,以示全面;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眉毛鬍子一把抓,才把書弄得那麼臃腫。只是風氣已然形成,身為專家學者,沒有四五十萬字,似乎不好意思出手了。
類似的抱怨,我在好多場合及文章中提及,也招來一些掌聲或譏諷。那天港島聚會,跟香港三聯書店總編輯陳翠玲偶然談起,沒想到她當場拍板,要求我「坐而言,起而行」,替他們主編一套「小而可貴」的叢書。為何對方反應如此神速?原來香港三聯向有出版大師、名家「小作」的傳統,他們現正想為書店創立六十週年再籌畫一套此類叢書,而我竟自己撞到槍口上來了。
記得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九三二年出版,也就五萬字左右,錢鍾書對周書有所批評,但還是承認:「這是一本小而可貴的書,正如一切的好書一樣,它不僅給讀者以有系統的事實,而且能引起讀者許多反想。」稱周書「有系統」,實在有點勉強;但要說引起「許多反想」,那倒是真的──時至今日,此書還在被人閱讀、批評、引證。像這樣「小而可貴」、「能引起讀者許多反想」的書,現在越來越少。既然如此,何不嘗試一下?
早年醉心散文,後以民間文學研究著稱的鍾敬文,晚年有一妙語:「我從十二三歲起就亂寫文章,今年快百歲了,寫了一輩子,到現在你問我有幾篇可以算作論文,我看也就是有三五篇,可能就三篇吧。」如此自嘲,是在提醒那些在「量化指標」驅趕下拚命趕工的現代學者,悠?點,慢工方能出細活。我則從另一個角度解讀:或許,對於一個成熟的學者來說,三五篇代表性論文,確能體現其學術上的志趣與風貌;而對於讀者來說,經由十萬字左右的文章,進入某一專業課題,看高手如何「翻雲覆雨」,也是一種樂趣。
與其興師動眾,組一個龐大的編委會,經由一番認真的提名與票選,得到一張左右支絀的「英雄譜」,還不如老老實實承認,這既非學術史,也不是排行榜,只是一個興趣廣泛的讀書人,以他的眼光、趣味與人脈,勾勒出來的「當代中國人文學」的某一側影。若天遂人願,舊雨新知不斷加盟,衣食父母繼續捧場,叢書能延續較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這一「圖景」會日漸完善的。
最後,有三點技術性的說明:第一,作者不限東西南北,只求以漢語寫作;第二,學科不論古今中外,目前僅限於人文學;第三,不敢有年齡歧視,但以中年為主──考慮到中國大陸的歷史原因,選擇改革開放後進入大學或研究院者。這三點,也是為了配合出版機構的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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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五月二日
於香港中文大學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