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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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怡雯有許多面貌,那是三年多之前為她的兩篇散文〈山的感覺〉和〈島嶼紀事〉撰寫推介時未嘗體認到的,未嘗體認到主要是未看到她的另外一些篇章如〈我的神州〉、〈外公〉和〈村長〉等,而這些篇章當時尚都未出世呢。現在在讀完怡雯結集要出版的這本《河宴》後,我必須更正說:鍾怡雯為多面的夏娃,其散文創作不斷在成長之中。扳指算一算,發覺她有清新亮麗的一面,也有較為穠豔的一面,不過貫穿這略為不同面貌的篇什的是她的詩意和細膩。怡雯似乎較為擅長於長篇鋪陳,把敘事和抒情溶混在非常細膩的景物描寫之中,她的靈氣和透視在在都點亮了她的文字意境與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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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談怡雯的敘事。這應以〈外公〉、〈村長〉和〈我的神州〉為代表。鍾怡雯可說是在其外公的呵護下長大的,故對外公當然就懷有深厚的感情。她外公不賭不酒,可卻嗜抽水煙,說話必然在句尾拖個感嘆詞以釋出其豐沛的情感。生在古代,他必然應是俠客型(所謂Robin Hood型人物)的人物,因為他擅長翻山越嶺,獵取飛禽走獸,套句鍾怡雯的話說:「在那段匱乏的歲月,外公像一隻荒山野地裡四處覓食的機靈豹子。」即使改採我的文字來敘述,她所提供的材料仍舊是生動、生趣盈然的;她常常會在乾癟、抽象、平典的半個句子之後來一個鮮活的描述。這種敘述策略在上提這三幾篇散文中固然明顯可見,在其他大部分較重抒情兼雜描寫的文章中更是處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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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雯在〈外公〉裡說:「改變我的,卻是外公。」然後又說她外公雖是文盲,卻擁有「生活的智慧,和開朗樂觀的性格」。我想這些都造就了怡雯較為爽朗樸實的性格,故其文字就較少(幾乎沒有)某些所謂才女的愁悒和怨懟。其外公人緣好,又會說故事逗樂人,這都對一位文人是有影響的。另一位影響她的應是〈天井〉這篇中所抒寫的「奶奶」了。鍾的奶奶堅毅不拔(此乃客籍人士的傳統性格吧?),孑然一身在那窮鄉僻壤過日子;她跟鍾的外公一樣,也很會說故事,可她講的卻是神話故事。怡雯國民小學入學之前都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常常「沉醉在奶奶編織的神話故事中」。在〈天井〉這篇散文前頭,她寫到跟天井有關的龍蛇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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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說龍能呼風喚雨,下雨前滿天湧動的烏雲就是龍在打滾。或者井底是一個晶瑩剔透的龍宮,宮殿門口站著手持戟矛利刃的魚兵蟹將,宮裡歌舞昇平,日日弦歌絲竹不斷,或許……許多的或許,委實因為井水太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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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描述生動之外就是想像力豐富,作者因井水深邃遂聯想到許許多多跟龍蛇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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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提的敘述策略,怡雯另一項特色即是「先論後敘」。〈外公〉一開頭不久即提到作者跟外公親近的原委內向多病和被動的個性有需「轉折」然後即殺出一句「改變我的,卻是外公」,而整篇文章都在演敘鋪寫外公的風趣為人、爽朗個性對作者的影響。〈村長〉先寫村長的怪異行徑,然後作者即說:「除了嗅泥土的怪癖和晚上不太睡覺之外,村長可是個好人。」其實通篇文章都在推演作者何以認為村長是「好人」這個命題。甚至像〈天井〉這樣一篇描述多於敘事的篇章,作者亦在開頭第四段拈出命題來:「井水醞釀了我醇美芬芳的童年,又研出一池好墨在我回憶的扉頁揮灑一則童話,一則不褪色,溫馨甜蜜的童話。」而這些都跟奶奶的鎔鑄有關聯。我們姑且稱呼這種敘事鋪寫策略為「先論後敘」,或者叫做「反高潮敘事法」,生動的人物素描都會在這種夾敘夾議的後頭全景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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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從〈我沒有喊過她老師〉、〈迴音谷〉、〈靈媒〉、〈人間〉到〈鳳凰花的故事〉等等應是比較全面的「夾敘夾描式」篇什,敘事與描寫的比例似乎顯得愈來愈勻稱,而且在這些篇章裡,我們發覺怡雯的意象叢越來越稠密,節奏也愈來愈明朗,也就是說,這些篇章的抒情韻味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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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雯的文字大體上都算相當精鍊,句子大都以簡短為特色,兼有古詩詞的韻味和優美,譬如〈我沒有喊過她老師〉中有「漫步鐵路旁,風在茅草間流竄,不時捉狹的撥弄我們的髮梢衣襪。」和底下這樣的片斷:
天地朗朗,山巒尖拔,茅草平濤無垠,儼然一幅絕妙好文章。一棵老樹佇立火車站旁,滿地熟透的果子晶亮,色澤飽滿、油黃。果不可食,兩個巴掌大的葉片沾鹽生嚼,卻異常鮮嫩,透著原始的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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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句子都簡潔到極致,所刻劃的直逼中國山水畫中的境界,可見她涵泳中國古詩詞所摘取到的營養,這樣的文字早已可跟簡媜與張曉風並駕齊驅了。可是,怡雯有一項她們所沒有的武器:現代詩創作經驗,這項經驗常可協助她直透事物之核心,淘挖到富有靈視的閃亮片斷和意境,而節奏感似乎都並非最重要的質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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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寄澎在評怡雯的〈人間〉這一篇時提到:「作者的筆法非常特殊,大部分的筆墨都在寫外在的景物,彷彿著意人物甚少。其實景物的描寫多寡有人物的心境或氣質、形象在內。」這些話的確能拈點出怡雯散文創作非常重要的一個特色:借物寫人,這種抒寫策略在「夾敘夾描式」這些篇章裡固然顯得突出,其實在其他以敘事及以描寫為主的篇什裡也一樣發揮功能,想來鍾怡雯對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種說法一定是很熟悉的。「借物寫人」再加上我上面提到的「從平典中奇出」、「先論後敘」以及「夾敘夾描」等式,大體已很夠概括怡雯整個創作策略與風貌。當然,我們也可以指出來,這裡所說的創作策略大體上都是比較可以習而得之者,而真正構成一個作者的靈視和精髓那種超越的似乎有些渺茫的精神境界卻是秉賦天生而得之者,那可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能擁有者,而我覺得,怡雯多少是擁有這種奇特秉賦的,也請善為珍視發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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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島嶼」為烏托邦的翻版?〉一文中即已提到怡雯文字的細膩、飄逸、颯脫和感性,所有這些特質最能在她的第二三類篇什中同時呈現出來。譬如她在〈人間〉裡所描述的跟小祖母的認同,又例如她在〈鳳凰花的故事〉對鳳凰花大幅度鋪寫(其實即在暗喻「出落得水芙蓉一般」的陳阿姨曇花一現的生命),她幾乎跟標的物都溶為一體了,那麼投入,那麼帶著溫馨與關懷,可她卻從不濫情(低調和含蓄可應該是她文章的另一個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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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看怡雯在〈鳳凰花的故事〉前段如何寫陳阿姨:
樹的影子愈來愈短,大地像蒸籠般騰冒熱氣,風不知道躲到那個角落午睡去了,我漸漸的有些迷糊。她向我走來,一貫的淺笑。單薄的身子輕得蜻蜓點水似的。微啟的唇像飄落的鳳凰花又像翩飛的紅蝶。明亮的陽光下,那淺淺薄薄的笑竟像罩了晨霧般有些虛幻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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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出現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再看怡雯描寫雲絮:
團團雲絮先是化為狗,瞬即蹲伏成貓,然後牠睡醒了,伸展四肢、站起、弓背、伸個懶腰,忽然卻又形變為模樣猙獰的怪獸,張牙舞爪作勢要撲過來。才一會兒便又散開,重重疊疊的湊成棉花絮,浮貼在天上。一些扯碎的便孤孤單單的浪跡他鄉。(前引文中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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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優美片段是否跟作者所要描繪的對象有些許關聯?你若不信,則請再看〈鳳凰花的故事〉快末尾這一段:
細雨斷斷續續滴了幾天,鳳凰花遞次開放。先是一小撮害羞的點染著末梢,後來仗恃著朗朗陽光的嬌寵,便大著膽子放縱起來,一大叢一大叢往綠葉潑去,不過幾天便燻紅了整棵鳳凰木。那陣子無論走到那兒都像有熊熊烈火燃燒著。靠近白色建築物那棵簡直是火傘一把,樹下則是一張花瓣織就的紅氈。樹上地上全是瀲瀲的殷紅。那姿勢像是要把生命推向頂峰,作一次全心全意、轟轟烈烈、無怨無悔的演出。村子裡的人都說那棵鳳凰木瘋了,紅得如斯不尋常、如斯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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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花紅慘慘的演出難道不就是陳阿姨短暫生命的隱喻嗎?
怡雯比較偏重描寫的篇章應是〈來時路〉、〈島嶼紀事〉、〈山野的呼喚〉和〈山的感覺〉等篇,在這些篇章裡,讀者諸君仍可尋繹出我在本文裡提到的種種創作策略,只是在這些篇章之中,描繪才應是主軸。而「我」對物的觀照其實多少也能折射出對「我」的深入了解。讀者諸君您們是否可以接下去開始詮釋?
?陳慧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