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聽貓的話

推薦序

狗的話

許亞歷

　　我是狗。

　　雖然一度也有「自己是貓吧！」這樣的念頭。但所謂的冷靜乖僻、淡漠霸傲，終究只是對貓、對自己的偏見或錯認。尤其，每和明玉姊相約，她那受牽制般，置身約會現場卻又心滯貓側，忍不住絮絮叨叨的貓事，就像周密對證，一一剔去我自賦的貓殼，還胎為狗，搖尾涎舌地羨聽人貓間種種黏賴與捉藏。

　　究竟是羨慕貓，還是羨慕人呢？過去也和舊情人養貓，接小貓回家的晚上，把自己的名字給了牠。許亞歷今天好嗎？許亞歷躲去哪啦？這樣喚著陌生的小貓咪，以為能加速親暱；事實上，我根本不敢再多愛牠一點。渴望理解貓卻又不得溝通之法的心情，像極了面對自我時的矛盾。我沒信心，認定牠不喜歡我，被撒了嬌反而惶惶拉出距離質疑：真的嗎、真的嗎？

　　很快許亞歷便改名了。我跟隨舊情人一家「咪咪──咪咪──」的甜嗔，彷彿叫著叫著，世界上所有的貓咪都能保祐小貓安順可親地長大。

　　可是啊！我應該像明玉姊一樣，做一名聽貓說話的人呀！拋卻心碎之憂，大膽恣情地去愛，無畏旁人與貓事主的眼光，跟上每個呼嚕、喵嗚，自顧自譯貓語：「我喜歡這樣，我喜歡在你身邊，喜歡你。」也許貓咪專吃這套，愛貓人必得集自信與癡態於一身，想方設法，將貓的內外動靜，轉譯為呢喃愛語。一如十條〈與貓貓的約定〉羅列下來，偽數落實褒揚、假規範真討寵，狗型人如我，讀得又抖又笑。反主為奴、耽溺且甘願的心情，簡直是對空氣畫押，一呼一吸都掛保證。

　　就像家家酒。明玉姊身為遊戲的主揪者，除自身角色，尚兼任旁白，操持互動節奏、情節推進。這些寫小說的她理應駕輕就熟，然而貓群處於「人語之外」，得以自旁白引導逸出，胡闖遊戲場域。於是，主述故事的，專情於插敘那些不按牌理出牌，直到敘事被球咪、小花、小三全面占領、家人亦一個個將自己的對白溫柔出讓，有貓的家家酒遂纏綿成一部因貓笑淚的家庭紀實。

　　除此之外，還有追述。養貓後，必修兩種時間度量，一個仿若光陰無痕的散漫，另一是與生命時長的競跑。最近一次和明玉姊約會，是球咪過世後不久。如常聊說的貓事裡，有哭過好幾天後，才剛收拾的冷靜。最心疼的是她提起送別細節──道別即是給失去作證，再說一趟是多麼艱難的事。但明玉姊在〈貓時間〉中，以翻摸球咪雪白軟肚的手指捺住了指針，時間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停定，如沙漏平放，一顆凝在仄道的細沙上頭，球咪帶著初次相見的稚幼，以及往後十二年種種面貌，與女主人重聚，磨蹭著收下滿滿的感謝。

　　其他人會如何想念球咪呢？從反對到寵貓甚深的先生、電話連線參與葬禮的大女兒、畫著一張張貓咪生活畫的小女兒，還有門一開便湊近和球咪揮手說再見的對門小妹妹呢？我想，他們都將擁有一顆停暫之沙，那便是第三種貓時間，專門用來追述，以非常多的愛締造不朽。

　　天堂的球咪、毛巾架上的小花、搗蛋耍寶中的小三，你們都聽到了吧，聽到明玉姊止住時光流沙，書於悄然的情話？

　　我是狗。雖然如此，世界有貓，有聽貓說話的人，真好。

自序

貓時間

　　貓咪偶爾會掉鬍子。

　　雪白，月牙一樣，落在深色沙發，很容易捕獲，落在白磁磚，可能就被吸塵器咻地吸走或黏在拖鞋底。每次撿到鬍子，總會小心翼翼地拈起來，送到離鬍子最近的那隻貓跟前，問牠，是你的嗎？

　　像根尖銳細長的魚刺，摸起來硬硬的鬍子，是一枚符號。它告訴我，貓的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了。

　　日月輪替，季節流轉，我們不是被追趕便是虛度，前者疲於奔命，後者讓人懷抱愧疚望著時間消失，覺得自己是個廢渣。與貓一起生活後，浪費時間這事不再困擾我，因為貓比我還要廢，鎮日睡與吃，還過得心安理得，我實在比貓勤奮多了。

　　小女兒打從球球來到我們家第一天，向來愛賴床的她，清晨五點即起，像隻小貓弓起身軀趴在地板找小貓。小球球已經鑽進沙發底下不知多少時間，她怕貓咪餓著睡著痛著，我們遂趴在沙發狹小縫隙用手電筒找貓，好不容易將桌子和沙發挪開抱起在角落瑟縮的小球球，女兒忽然發出有如小狗哀鳴的聲音，嗷嗷嗚嗚的問，馬麻，貓咪可以活多久？

　　剛上小學的她，眨著純真如鏡的眼睛，望著我，她想聽見什麼答案呢？

　　我忘了當時是怎麼回答，或許是說，很久很久，別擔心，也可能是，等問過養貓專家再跟妳說正確答案。無知的我，也是從球球來到我們家之後，才慢慢了解關於貓咪的一切。

　　死亡的陰影，就這樣不時壟罩著小女孩，每隔一陣時日，她總要擔憂，越是甜蜜，越是懷疑幸福的時間不可能長久。

　　實際上，不論是貓或人，任何生物，關於時間的答案，如何會有正確的那一天。

　　從未接觸過死亡的小女孩，開始擔憂生命會消失，或許是她懂得了愛，怎麼深愛著，就怎麼憂煩。

　　我也曾捏著貓咪掉落的鬍鬚想著，大貓將近十二歲，倘若某天珍重視之的貓兒再也回不來，該是怎樣神傷？

　　念頭一閃，彷彿有刺，遂不敢多想。

　　若說養貓人家有什麼脆弱的罩門，就是未知的分離讓我們越發珍惜時間。摸著他的額頭，他慣常舒服地閉上眼，為我抹去尚未發生的離愁。我也為自己總是無計可施的時候，靠著他，感到歉疚。

　　家貓所有的時間像是來教會與其同住的人，你的世界除了他，還有眾多關注的人事物，而牠的世界就只有你。盯著貓咪翻肚或舔毛，跟著也梳理自己多毛難相處的部分，即使內在仍是張牙舞爪，也隨之柔軟起來。

　　然而，家有三貓的時間，不知何時也開始倒數計時……到現在我都無法相信這件事真實發生了。

　　如果真懂貓語，我會聽見大貓球咪輕輕說他不舒服嗎？如果這個夏天我們不去遠方旅行，是不是能更早發現，是不是能改變什麼？但時間就是無法扭曲或逆轉的存在，不容商量。

　　夏日長途旅行期間，留守在家的大女兒說三貓一切如常，小三還是調皮搗蛋愛說話，小花還是經常神隱在浴室毛巾架上，球球還是愛吃愛睡成天慢吞吞的走路。所有的還是如此，傳訊息傳照片給在蒙古草原的我，稍微感到安心。

　　球球一向食慾旺盛又愛喝水，惟有過胖和眼睛發炎的小毛病，堪稱最容易照料的老貓。去年起，他逐漸消瘦，從六公斤慢慢變成五公斤，之前換吃減肥貓食糧或是刻意製造他運動均不見成效，獸醫說老貓新陳代謝慢，吃喝排泄正常瘦一公斤無妨。

　　老，讓我們不再要求體態和活力，一切變得合理。老，隨之而來，是病，兇猛，讓人無從防備，有如夏日結束前的雷擊。

　　白露過後，溫度仍熱，我們從遠方歸來，大貓仍在開門剎那，率領二貓迎接。每回推著巨大行李箱進門瞬間，球球必然熱情磨蹭我們的鞋與小腿，大聲抱怨，怎麼這麼久才回來，真是拿你們沒辦法啊。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為貓咪寫一本書，而且是與女兒合作完成一本書，《聽貓的話》這本隨筆的封面設計和插畫全都由小女兒一手包辦。母女倆找來許多貓書吱吱喳喳說著笑著，抱著家中三貓一起想像我們的貓貓書未來的模樣。

　　從去年開始討論要出版這本隨筆，直至今年夏天密集對稿與配置插畫中途，一向乖巧溫柔的球球忽然爆發急性腎發炎，才三天病況遽變轉為腎衰竭，我們失去了摯愛的家人，兩個女兒弟弟一般的球咪。

　　那天，在車上抱著球，我叫他，他注視著我，他的眼睛浮出水光，然後他稍微扭動一下，就安詳地睡著了。抱著虛弱的他坐車去診所，不到五分鐘路程，想起當年也是這樣坐車從泰山接回小小的他。那天晚上球好乖，喝了雞胸肉煮的湯，也把所有藥都吃了，最後還是一個乖球球。

　　我想起，每次我很難過哭個不停，他都會靜靜坐在我旁邊，我們不要再百般念著他，他會捨不得走。之後，我們可以花很長的時間來想他，和他一起生活11年7個月又14天，他陪伴我們的每一天，我們都不會忘記

　　即使悲傷仍然淹沒了我們，貓咪隨筆也因為球球離開而暫停，一度，仍然振作精神，各自修稿畫圖想為球球留下最美好的紀念。雖然心空出了一大塊，要怎麼好，誰也不清楚。每天還會哭好幾次，會漸漸好起來吧。不會好也沒關係，我們喜歡這樣一直想著他......

　　想念化成夢境，小女兒夢過幾次球球，總會很興奮的與我描述夢中他們一起玩耍擁抱，彷彿從來沒有分開。

　　我想起《咕咕是一隻貓》這部日本電影，離開人間的貓咪咕咕，因為主人麻子很自責始終忘不了咕咕，在麻子半夢半醒之際，咕咕幻化人形回到主人身邊，這麼說著：「遇見你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但我卻老得比你快，我覺得好不可思議，還生氣為什麼不能和你一樣……你也沒發現我漸漸老去。」

　　貓咪這麼說時，主人帶著歉意說，「對不起，人類是很遲鈍的生物。」

　　貓咪聽了點點頭，笑著說，「我的死，生病所帶來的痛苦，還有悲傷，都會消逝的。我過得很開心，麻子，謝謝妳。」

　　我想，貓咪一定都知道，我們想對他說的話。在死亡面前，人總是淺薄無能，無可挽回什麼，還好我們還有文字與繪畫。

　　甜美與殘酷既然說好了一起震盪我們脆弱的心，還不能投降，那個小時候擔憂著貓咪有一天將要消失的小女孩，整個暑假畫出幾十張可愛靈巧的插畫，在沉重或輕盈的文字旁，以線條和色塊吐露另一種貓語。

　　《聽貓的話》封面，球球拿著傳聲筒要告訴我什麼呢？小女兒說，他說要吃妳的魚。這的確是吃貨球內心真話啊。

　　但接下來，我也有話和球球說，拿起傳聲筒，想說的是，謝謝你，陪伴我們，告訴我們時間的答案，讓我們懂得愛，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