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奇想的美學—泉鏡花的文學世界
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幻想文學大師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獨樹一幟的文風、充滿異色的想像,對日本近代文學影響深遠。同時期的作家之中,幾乎找不到與之相提並論的人物。代表作〈高野聖〉出入夢幻與真實之間,深受讀者喜愛,當時的評價甚至一度超越他的老師尾崎紅葉。與其說他的作品類似傳奇小窩,本質上更接近歌舞伎和淨琉璃(木偶戲)的戲劇表現,經常被改編成舞台劇上演。同為金澤出身的漫畫家波彬津子曾將他的三大劇作〈天守物語〉、〈夜叉池〉與〈海神別莊〉改編成漫畫,收錄在《鏡花夢幻》一書中,其浪漫絕美的畫風,詮釋鏡花的劇作相得益彰。《湯島之戀》是國內唯一找得到的鏡花作品,描述社會道統與禮教束縛下,大學生和富家千金之間展開一段不可能的戀情。如今欣見〈高野聖〉問世,讓讀者有機會一窺「鏡花文學」的堂奧,實為至幸。
鏡花於明治二十三年(一八八九年)上京,翌年投入紅葉門下。「鏡花」這個筆名即為鏡花在入門時,提出一篇名為〈鏡花水月〉的小說,紅葉便當場以此命名。
時紅葉年二十五歲,鏡花則是十九歲。初期他以觀念小說如〈夜行巡查〉、〈外科室〉躍登文壇,後來他受到浪漫主義及哥德式小說的影響,寫作風格也有了明顯的轉變。除了寫小說之外,他也寫詩,尤其鍾愛詩人拜論與葉慈的作品。當他發現這兩位詩人都研究過北愛爾蘭的妖精傳說,便渾然忘我踏入靈異的神祕境域。童年的鏡花因為常聽母親說一些江戶傳奇故事,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埋下幻想的種子,只是等待萌芽而已。
當時流行的自然主義文學著重實證精神,捨棄空想和美化,與鏡花所屬的浪漫文學正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受到文壇抨擊與奚落的他,開始了自我放逐的隱居生活。他所居住的方正是地處偏遠、充滿傳奇色彩的海邊小鎮「逗子」;這段期間,他廣泛涉獵江戶怪談、民俗學論述如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平田篤胤的《稻生物怪談》(鏡花的《草迷宮》、高橋留美子的《犬夜叉》漫畫均據此為底本),成為他創作靈感的源頭和養分。他始終堅持以獨創的修辭、耽美的語彙以及模糊曖昧的語境,來描寫心中的桃花源。夢與現實是不是該有明確的分界,在他的眼中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深層意識中長久壓抑的愛恨情仇,反而能夠透過故事中人物的微妙互動,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鏡花的小說文字裡,充滿處於陽世與陰間、黎明與黑暗、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想像;對讀者而言,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遊走兩者邊緣的灰色地帶。對於受到歧視或差別待遇的團體,尤其是被排除在市民生活之外的人們,他深表同情,這種同理心在其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此外,文藝評論家川村湊也指出,對於山中他界(冥界)、與水相隔的異界(妖界)所產生的畏怖與憧憬之心,往往很自然地在作品的字裡行間浮現,也呼應他長久以來神經質的生理反應。是這樣荏弱敏感的體質造就了獨特的「鏡花文學」風格,反映出人情的多樣化和複雜的精神面貌。
一般咸信「鏡花文學」的陰性結構,與其喪母�戀母的情結必然有關;其幽玄耽美的文風,更是直接表現出感觸與幻覺間晃動所帶來的心靈震撼。耽美派作家永井荷風與谷崎潤一郎,絕對是受到他浪漫主義作品的啟蒙和影響,才會有《隅田川》、《?東綺譚》、《刺青》、《春琴抄》等絕妙作品的誕生;就這點而言,鏡花的努力可說是居功厥偉。
〈外科室〉是一則浪漫的驚悚故事,醫生在進行胸腔切開手術時,伯爵夫人突然彈起上半身,雙手緊緊地抓住醫生執刀的手臂。這副駭人的光景,使我想起七夜怪談續集《復活之路》裡,為摯友解剖屍體時,死者突然復活的畫面,教人不寒而慄。身為社會菁英分子的醫生和上流社會的伯爵夫人,受到社會禮教的道德約束,無法彼此公開心中的愛戀,終成悲劇的主角。根據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們總會在意識無法控制的狀態下,吐露出真實的心聲,這是夫人死也不肯注射麻醉劑的心理因素。即使這對誕生在惡星下的情人,沒有人為他們祝福,但靈犀相通的瞬間,或許已為彼此難以言宣的密愛做了最佳的註腳。
〈星光〉是一篇整體上缺乏現實感的小說,所有宛如夢中的場景,原來是主角內心投射的幻影。在細節歷歷如繪的夢中,星光始終隱匿在烏雲背後,主人翁踩著鄉愁的步履,「卻顧來所徑,蒼蒼橫翠微」,所見之處盡是灰濛濛的一片。故事到最後才發現,好像有另一個我從外部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一種自我性幻視,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靈魂出竅)。當主人翁在慌亂之際,默念母親名字時,也表現出作者亟欲回返心靈原鄉的渴望,以及對幼年喪母的追思之情。
〈海的使者〉像是一篇洋溢詩情的散文,透過作者敏銳的觀察,將主角所聽到的怪聲來源,抽絲剝繭地描述,經過反覆推理辯證的過程,逐步揭開謎樣生物的神祕面紗,富有科學的精神。文中運用許多活潑生動的擬聲、擬態語,烘托出奇妙的氛圍,讀來猶如置身其中,臨場感十足。我記得志賀直哉的短篇〈在城之崎〉也有類似的表現,雖是病中的感悟,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心境則如一。有興趣的話,請務必參照閱讀。
〈高野聖〉是一篇有關人變成動物的荒野奇譚。高野聖是一個特定名稱,意指半僧半俗的雲遊僧。故事中的高野聖為了搭救一名誤入歧途的賣藥商人,落入布滿毒蛇、山蛭的喪林中,歷劫歸來之後,卻意外邂逅一位隱居山中、頗有姿色的婦人。十三年前的一場洪水,沖走了她的家園和親人,也改變了她的人生,使得她原本擁有的療癒特異功能,轉換成把人變成動物的能力,誰要是對她起色戒,就會變成山林裡的動物。唯有這位高僧得以倖免,這並不是因為他道行高深的緣故,而是純良的意念解開了婦人的心結。根據日本學者的研究,變成了馬的藥商被牽到市場賣掉換來鮮魚的橋段,除了可能取材自《太平廣記》、《古今說海》中的〈板橋三娘子〉一文外,鏡花的取材方向,尚有由森田思軒譯自羅馬小說的《金驢譚》一文,以及民間故事中「旅人馬」型的情節單元(請參考關敬吾教授的《日本昔話集成》)。
〈眉隱靈〉的主角境贊吉在畫家友人的介紹下,來到窮鄉僻壤的小鎮旅館作客,這裡好似怪談的歷史舞台,藝妓阿豔如同桔梗之池夫人的分身,接續著相同的情節,終以悲劇收場。如白鷺鷥般的美女對鏡梳妝,並說著「好看嗎?」的經典場面,轉換了時空不禁聯想到「裂口女傳說」。無論是湖水、河水或是妝鏡,通篇故事緊扣著「鏡」的意象發展;很明顯地,境贊吉這個虛構人物是作者的自我投射,所以當主角在夢寐之際,夢到了自己變成魚的這段,敘事觀點忽然轉為第一人稱,如同本尊和虛像合而為一。附有巴紋的提燈「忽焉在前,忽焉在後」的虛幻感、美女夜會的媚態和暗香撲鼻的氣味,撩人遐思。所謂的「眉目傳情」構成內心和外界交流的渠道,詩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美好婚姻生活莫過於此。又如《續幽怪錄》裡,月下老人為人牽紅線的故事,眉間有道疤的女子是韋固前世註定的姻緣。照這麼說來,我覺得「眉隱靈」應是女性強烈的執念產生的浪漫妖怪吧!
銀色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