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日本當代建築系譜:代謝派�自然系
謝宗哲
現在,日本建築家們的表現吸引了來自海外的關注,可以說當代日本新建築已成為國際建築專業領域的焦點與顯學。無論是2010年與2013年分別由日本的SANAA及伊東豊雄奪得建築桂冠的普立茲克建築獎,還是在世界各地熱烈展開的日本當代建築展──包括藤本壯介為英國蛇形藝廊(Serpentine Gallery)拔擢,受邀成為其史上最年輕的夏季戶外展館的設計者──都讓我們不得不正視日本建築已在國際建築版圖上占有難以動搖的一席之地。
事實上,植基於西方文明的「Architecture」這個字是在明治時代傳到日本,然後才由日本名建築家暨建築史學者伊東忠太使用漢字翻譯成「建築」的。這個當時的「西風東漸」在21世紀的現在,卻開始產生了反轉與逆流的現象,根據紐約MOMA建築策展人Pedro Gadanho以及活躍於維也納的建築學教授兼策展人Christian Teckert在日本「愛知三年展2013」(Aichi Triennale 2013)的建築論壇(現代?????日本)中指出,目前日本新建築的潮流風靡歐美,除了可從為數可觀的日本建築相關出版媒體中,看出這個熱潮的端倪之外,甚至還可以在西歐葡萄牙的某城市中,發現幾乎是直接複製西?立衛「森山宅」的狀況。換句話說,這股日本當代新建築逆向輸入回歐美的趨勢正方興未艾,並帶給西方世界對於建築與城市的全新想像與願景。而台灣在2012年於台南府都建築文化館(KAN TIOK) 舉辦的「台日新銳建築交流展──自然系建築展」,以及2013年在台北URS21由忠泰建築藝術文化基金會與日本森美術館合作共同舉辦的「代謝派未來都市展」更是讓這股風潮高潮迭起,與台灣民眾產生前所未有的急遽靠近。
於是,在進入代表日本新世代的自然系建築的討論之前,我試圖透過對於上個世代的建築前鋒們──代謝派的重新閱讀,形塑出一個認識日本當代建築的系譜架構,以作為閱讀日本當代前衛建築的知識論基礎。
丹下健三的現代主義代謝派,以及作為其反動勢力的「代謝派」
如果不細說從頭──例如以孔德(Josiah Conder)這位19世紀末來自英國倫敦的建築家,其為日本奠定了日後建築發展的基礎,以及進入20世紀之後對於現代性的摸索(從早期的維多利亞樣式洋館建築,到德國表現主義,以及後來的國際式樣和柯比意建築風格仿效)──而從日本戰後復興以來之現代主義建築的角度來看的話,可以說是由橫跨戰前與戰後的丹下健三定於一尊的局面。這從丹下早期贏得「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的規劃案首獎,以及1960年代於東京所召開的「世界設計會議」與東京奧林匹克時的「代代木競技場」的成就,便可以一窺端倪,而丹下歷經日本戰前與戰後國家興亡盛衰的波瀾,無獨有偶的都使他對於所謂的「國族式」日本建築的創造有深遠的影響。因此,簡單地來說,丹下在建築設計上的價值與信仰無疑是建立在所謂「日本傳統建築的現代化」的這個議題之上,其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傑作是位於四國的「香川縣廳舍」,其立面多以日本傳統建築語彙之轉化來進行操作,這是最具代表性的例證。
在此同時,也就在丹下聲望仍是如日中天之時,當初丹下研究室的?文彥、黑川紀章有別於繼承丹下正統的磯崎新,而和「黨外人士」的菊竹清訓等人(早稻田建築系)共組了一股堪稱反動勢力的代謝派(Metabolism),提出了與丹下這個流派大異其趣的建築論述──否定了建築物的恆久性特質,而將建築物類比為生物般的有機體,主張建築在某種程度上一些構件可以被拆解,同時也具有可增殖與附加上去之個性的想法。換句話說,這是賦與建築在「時間性」上的討論,而這樣的論述其時正好也與歐美當時所熱烈被討論的Open-Building System(開放式營建系統)中關於透過永久建築支架體(Skelton)與可變填充體(Infill)的組合來因應不同生命周期中,建築必須具備使用彈性的理念遙相呼應,因而打開了日本現代建築在國際上的能見度。
這樣的主張似乎隱約與堪稱今日的永續建築(sustainable)有著一脈相承的血統。不過根據日本現代建築史學家五十嵐太郎的說法,代謝派當初的主張其實尚未將生態建築(ECO-Architecture)納入其視野,反倒是比較有著落入為了迎合經濟高度成長期的脈絡下那種將「拆建」(scrap and build)加以合理化之思維的嫌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Metabolism除了是一場在日本60年代引發廣泛的建築運動而對後世的建築發展有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之外,其實它也是日本試圖在國際舞台中找回民族自信、披露MIJ(Made in Japan)之國家品牌,並造就年輕建築師的「建築事件」。
事實上,日本本土的這種建築運動或建築策展,就「代謝派」而言並不是第一次,這樣的事件通常與時代精神及社會脈絡有著緊密的連動性,遠自1920年代就有「日本分離派建築會」的集結,那個時代在於脫離日本從明治維新時代以來,便深受英國樣式主義的影響所造成的束縛,以追求新世紀的現代性為訴求,提出單體建築在形式上應做的轉化。我認為那是一種在渴望與國際接軌下、由年輕人自發性開啟的建築展演(代表人物堀口捨己可視為主要的「策展人」),後來這些關鍵人物也的確都成為極具指標性的日本20世紀初期的建築家。
代謝派的建築群像
當時間拉到距離二次戰後15年左右的1960年代,代謝派隨著「世界設計會議」而嶄露頭角,後來又在國家動員下的70年「大阪萬博」展現當時日本所欲揭示的、對於大都市的戰略及未來的想像。這群以「Metabolism」為名所誕生的年輕建築師團體,最主要的成員有菊竹清訓、黑川紀章、大高正人與?文彥。在代謝派成軍10年之後,1970年於大阪所舉辦的「日本萬國博覽會」(Expo ’70),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便是他們集大成之作的國家級祭典。會場中央的祭典廣場上,覆蓋的是丹下健三所設計的空間桁架(Space- Frame),中央開了一個孔,從那裡聳立出來的是國民藝術家岡本太郎所設計的太陽之塔(天照大御神的化身),而其內部空間總策畫川添登則做出了以「生命的進化」為主題的展示。祭典廣場上空的空間桁架這個巨型結構體上,則垂吊著由黑川紀章的膠囊所組合而成的未來空中住宅,而「Symbol Tower」則是菊竹清訓以建築電訊(Archi-gram)風的高科技垂直巨大構架上,裝置了複數的多面體所實現的一座塔狀建築。
另一方面。在民間企業的展館(Pavilion)中,黑川紀章設計了在可增殖的結構中裝填膠囊的「Takara Beautilion」,此外也設計了以單元的構造組合成全體的猶如腔腸動物之發生期的機器人般的「東芝IHI館」(Toshiba IHI Pavilion)。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經歷了奇跡似的高度經濟成長而終於成為經濟大國的日本,對於國際社會發信所做出的presentation的這個意義上,大阪的日本萬國博覽會可以說是代謝派建築與都市被加以實現的「事件」與「總體策展呈現」。雖然在大阪萬博之後,代謝派的集體活動在瞬間分崩離析,各走各的路、往海外發展,但整個建築運動期間所留下的能量,對於後來年輕建築師作為仿效、競爭、超越的對象而有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而1970年代之後到1990年代之間,在後現代主義潮流風起雲湧之際,身為丹下嫡傳的磯崎新展現了過人的才華,創造出了幾個後現代登峰造極之作,特別是出自他手筆、座落於美國佛羅理達的華德迪士尼總部,讓他成為了世界的磯崎(World’s Isozaki)。相對於磯崎新、槙文彥、黑川紀章這些名門正派,此時也存在著一群年輕的野武士在都市中遊走,採取一種類似游擊的戰略,表達他們對於建築的價值觀。這些被?文彥稱之為野武士的年輕建築師們,我想大家就不會陌生了,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主宰當今日本建築半邊天的東邪西毒──伊東豐雄與安藤忠雄。
代謝派後優雅的野武士──伊東豊雄
雖然安藤忠雄以「都市徬徨」的Grand Tour形式追尋科比意(Le Corbusier)的腳步,靠著追尋夢想的熱情獨學建築,後來以其陰鬱禮讚式的清水混凝土、古典幾何形建築,風靡全世界,甚至被稱為日本建築20世紀末的救世主,但是對於建築傳承更具清晰脈絡的仍是曾經進入代謝派先鋒菊竹清訓事務所工作的伊東豊雄。以「KA(認知).KATA(方法).KATACHI(造型)」三階段設計方法理論著稱,並有秀逸作品、在當時聲名大噪的菊竹清訓,吸引了年輕的伊東追隨他的腳步,創作前衛建築,不過卻又因著對這套設計方法論本身之清晰度與明確性的質疑及批判,而在數年後離開事務所。這時屬於伊東自己的建築人生,才真正開始。從伊東早期的作品,如「鋁之家」,可以看出還留下些許受代謝派風格影響的影子,不過就在20世紀的最後這30年左右,因著電子通訊革命、數位資訊革命等巨大的變動,使得伊東透過建築創作反應時代建築的這個企圖,相對比較難看出整個伊東建築風格的演進脈絡,從「非典型幾何的抽象性形態素操作」(’70)到「風的變樣體」(’80);再從「透層的建築」(’90)到「衍生的秩序」(’00),最後則是經歷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的反省與轉換。這裡頭唯一的共通點是「流動性」的追尋與對於「自然環境」的復返。
作為泛伊東學派的自然系
在進入21世紀後,全球掀起了關於「綠建築」與「永續建築�城市」的風潮,因此可以發現,關懷環境已成為21世紀當代建築的核心價值。在此同時,伊東豊雄在建築創作與論述上的持續演化軌跡──例如於2001年若成啟用的代表作「仙台媒體中心(Sendai Mediatheque)」──便帶給下個世代新秀建築家們(70年代以後出生的藤本壯介、石上純也、平田晃久等等)極為顯著的影響。他們所創作出的自然系建築,大致上帶有「現象的、直觀的、原理的、表象、顯性的」等特質,換句話說它們呈現出一種「純粹的、原理的、擬態的」自然。而這無疑在於他們與伊東共享了對於「重返自然」,或說與「自然同居共生」的價值與信仰,並逐漸將建築視為自然的一部分,透過「現象、原理及秩序」來進行建築設計的操作。
這樣的趨勢與傾向,是這些日本新世代建築家們在面對當代建築處境之際,思考如何與原初的自然界交往,如何在建築形象、空間容顏上,與同樣屬於自然之一部分的人造環境脈絡交融與共生。於是,進入21世紀後,在建發祥地的西方世界掀起了一股當代日本前衛建築的旋風。
例如:SANAA(妹島和世+西?立衛)從透過模糊內外界面的手法,呈現出建築罕見的通透性及開放性,並以自由曲線創造高度流動性的空間,以及彷彿自然環境的建築地景;CAt (小?一浩+赤松佳珠子)則繼承了原廣司建築論「建築非物,而是偶發事件」的思想,從流體的向度出發,開啟了以「設計活動」為主軸的空間演繹;更年輕一代的石上純也,除了以窮究事物本質的手法來摸索究極的建築之外,並將建築的創作拉高到處理環境的範疇,其作品演繹出極簡而優雅的空間氛圍;平田晃久長期對於生命科學的關注與熱枕,讓他開發出仿生建築的approach,試圖創造出能夠復甦人類動物感官潛能的空間系統,確立了以「糾纏」(Tangling)這個普遍存在於自然界生物成長規則與秩序的建築方法論;熱愛物理學並以愛因斯坦為偶像的藤本壯介則受雲、霧、森林的自然元素的?發,將「之間」做出極致的詮釋,呈現出恣意而狂放的現象式構築;大西麻貴則從觸覺出發,透過材料質感的物質性詮釋做出知覺的傾述。
事實上,無論是伊東、SANAA或者是更年輕的、以藤本壯介為首的建築家,其所詮釋出的這些讓西方人驚艷無比的空間品質與特殊性,皆來自於他們有意無意之下所流露的、蟄伏潛藏於日本傳統建築那股渴望與自然同居(日本傳統書院住宅的開放性與通透性就是主要線索)及細膩的感性與美學的內在基因裡,這正是西洋建築建立在界定內外的那份固有的、在相對堅實厚重的性格中所未曾體驗過的不思議。他們不僅掙脫了從現代主義以來為西方建築論述所主導的機能主義,以及建築系統與美學典範的包袱,更多了一份難能可貴的「清新」與「自由」。因此當代日本建築家透過普遍的材料與技術,建構出這些在生活經驗值中相對陌生卻又帶有莫名吸引力的異質空間系統之際,會受到如此大的迴響與報導,甚至造成新的流行風潮也就可以理解了。
總而言之,筆者所提出的「自然系」這個概念,除了囊括、共享了綠建築與永續建築廣義上的價值之外,另一方面也試圖作為未來進行建築思考、形式表達及生活經營上的方向與可能性。因此大膽地進一步推論,我們甚至可以把自然系建築視為建築史在歷經20世紀的機械年代後,在21世紀轉向生命與環境之雙重核心價值觀的加持下,一種因應現實處境與狀態下的演化進程,這樣的結果似乎也恰如其分地實現了遠在50多年前由代謝派的建築前鋒們所提出的寓言與預言。
小結
以上是透過簡短的論述,整理出簡易版日本現代建築系譜,我們可以從這個系譜的脈絡中看出代謝派的確具有作為日本當代建築承先啟後的定位:承的是跨越日本戰前與戰後的一代建築宗師丹下健三之先,而在自覺下肩負了時代的始命,於60年提出代謝派宣言,進而引領代謝派建築運動於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中發光發熱,並以其餘韻啟發了身為後進的建築群雄──野武士(以伊東豊雄、安藤忠雄為首的年輕建築師);在21世紀之後,也就是代謝派成立滿50年之後,同樣以伊東豐雄為精神領袖,包括SANAA以及筆者命名為「自然系」的全新世代,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就可以視為是代謝派這道血脈傳承下的全新進化與變種吧。 於是,將代謝派稱之為日本當代前衛建築之源流,的確實至名歸。在經過半世紀之後,代謝派的精神由自然系接棒,延續著在建築中的夢與理想。這或許就是當初代謝派先驅們所說的「生生流轉、繁衍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