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質性研究是發現多元真實和輾轉歷程的方法,它帶給我的是一趟心胸和智慧的旅行,它培養我看見自己、了解他人、發現世界,以及書寫感知的能力。
《老子》第64章:「高層之臺,始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跨出寫這本書的首步是在1996年,剛從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回國任教時。回首自己在研究方法的訓練,大學時代學的是量化研究和統計方法,畢業後擔任特殊教育教師期間,也在實務工作裡嘗試做研究,當時沒有任何質性研究的書,我做的當然盡是量化研究。直到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時,才開始接觸質性研究課程,當時閱讀的是Lincoln和Guba(1985)之《自然探究》,它開啟我另一個視框,推翻原先「量化研究唯一」的想法;我對研究方法的先前理解,與新的理解產生對話,從中也省思到質性和量化研究的差異與其適用性。於1996年回國後,為了圓更理解質性研究之夢,我開始「創造絕境」,在研究所開設質性研究課,希望透過授課,讓自己有更多的閱讀和學習,亦期待能在特殊教育領域的研究中注入新的思維。初始任教的三年,我用的是英文閱讀材料,我整理當中的重點,製作了上千張的實體投影片(當時尚未有單槍投影機)。在1999年起,有感於學生對英文教材的理解有限,我開始撰寫中文講義。從初始的一頁大綱,歷年增修,逐步累積到今日的整本書和上千張簡報檔。
這當中我在2007年出版《教育研究方法與論文寫作》,書中花了一些篇幅介紹質性研究,並且比較它和量化研究的差異。之後我仍然持續閱讀新的文獻,以及更新我的上課資料,有感於前書受限於篇幅,無法詳細討論不同的質性研究方法,故決定撰寫本書。在與出版社洽談本書的出版時,曾經因他們擔憂書的厚度會影響銷路而沮喪,也曾為我寫的一些孤獨的書而難過,萌生是否要放棄寫作的念頭;然而,我內心深層的聲音告訴自己:「怎麼了?你懷疑你寫作的信念嗎?要記住你單純無畏的樣子與堅持——為了釐清一個概念,捨得花錢買國外最新的書,或館合學校沒有的書。還有莫忘初衷——不是為了銷路、迎合大眾口味寫書;而是為了增長自我智慧,並且讓學生全面學習到研究方法的內涵。想寫之時,把握『當下』;寫完之時,學習『放下』(銷路、毀譽……)吧!」
每當懷疑自己時,只要夠堅持,或許上帝會適時安排一些影響你一生的人出現。有一天我收到素不相識的讀者寫e-mail給我:「末學近日在拜讀您的《教育研究方法與論文寫作》一書,覺得寫得鉅細靡遺,回答了我很多疑問,……學生近日因為撰寫出國留學獎學金計畫,……又開始閱讀有關研究法的書籍,然而許多書籍都似乎有點空泛,或是不容易應用到論文計畫等的撰寫,因此備感老師這本書的可貴難得之處。」為了感謝這份及時雨的鼓勵,我堅持完成這本書,最終它於2012年問世。
本書初版的出版並不表示我的寫作已畫上「休止符」,而是開啟一段活到老、學到老、寫到老、修到老的旅程。我的好友問我:「退休後應該可以休息、享福吧?書不知道何時會再刷,你幹嘛這麼辛苦修訂這麼多,會不會做白工?」我內心強烈的聲音回應:「寫完一本書不是『句號』,而是『逗號』,我開始在為下一刷或下一版做準備,也許遙遙無期,抑或在我有生之年等不到,但我還是要做,書的修改已列在我『終活筆記本』的交代事項中。」有人問我最滿意自己寫的哪本書,我的回答是:「下一刷!下一本!」我以生命書寫看待我的寫作生涯,它是由於我對學習的熱情而存在,它不會因為書的出版而停止,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催促我:「『懸置』每一個作品的成就,再從看不見之處發現新的看見。」每當有新的質性研究書時,我便帶著「求知若飢、虛心若愚」的態度找來閱讀;當學生對我寫的內容感到疑惑,甚至仍會出現寫作上的問題時,我就反躬自省:「我要如何增修書的內容才能增進學生的理解?」這些「良機」讓我省思到:「『專業』就是要用學生聽得懂的話,告訴他們不懂的事情。」於是我不停閱讀、思考和寫作,得以建構出新的理解,讓我每年在課堂上不斷更新教材,並於2017年更新成第2版書。其中我加入自我敘事探究、以遠端訪談蒐集資料;增修言談分析、〈質性研究倫理與文化議題〉一章;增加示例、問題討論;以及修訂學生學習資料的內容,並加進六個附錄。
雖然我2013年退休後,已無法像退休前每年開設質性研究課程,但我仍然激勵自己透過寫作成為永遠的初學者,讓自己時時準備以迎接下一次的課程,在2021年更新成第3版書。增修本書到最後階段發生一件椎心憾事:我女兒大學畢業後努力一年,選擇到巴塞隆納,就讀「為未來設計」的碩士學位以圓夢想。到那裡的第一天,我女兒就遺失一個雜物小包,第二天她表示巴塞隆納不適合生活,語氣中暗示著後悔選擇來此處求學。撫慰她失望的心靈後,我們倆逛巴塞隆納的景點時,走過一棵樹下有鳥大便掉在衣服上,後方有人好意拿紙巾幫忙擦拭,我將斜背的電腦放下,瞬間被扒走。事後想想,這是被製造假意幫忙而被搶走物品的事例。這部電腦就像我的孩子,除了睡覺外每天不離身,有很多我點滴歲月累積的著作,包含這本書寫作的部分內容無備份,這是我遺失最珍貴的物品。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心情,加深她負面的想法,我盡快回復鎮定。我們想辦法報案,輾轉找到第五個警察局才順利報案做筆錄。另一方面我們遊歷了解這座城市,我告訴我女兒:「雖然一到巴塞隆納就遭遇不愉快的事件,我們學習到保護自己的珍貴經驗,但是這座城市仍有許多美好的人事物等待我們發現,往後請你持續分享你的經歷。」
心想這是上帝要我學習面對「失去」的功課,每一個人生際遇都是最好的安排。失去讓我學習到,更珍惜已有的,不懊悔過去,而是展望未來;失去讓我發現,我過去對知識無私的分享,得到了回報,許多學生告知願意提供之前我給他們的教材;失去讓我體悟到,重寫雖然多花一些時間,但是又刺激我新的想法;失去讓我思考到,不要一直檢視已失去的部分,而是看見沒失去者,還好被偷的是我的電腦,而不是我女兒的。失去讓我激勵自己,我的肉體可以被摧毀,但意志不能夠被打敗。正如我在巴塞隆納認識了高第(Gaudi)這位讓我感動的建築師,他為了聖家堂(Sagrada Familia)貢獻43年,後期甚至搬進工地中居住。我告訴自己:「既然我可以一步一步地撰寫,當然也可以一點一滴地補回。」寫作帶給我的學習能量、生命韌力讓我度過途中的風雨。
第3版中我刪除寫作篇的三章,納入《論文夢田耕耘實務》(2023第2版,雙葉書廊)中,得以新增〈歷程研究、共識的質性研究之意涵與實施〉一章,〈質性研究後設分析之意涵與實施〉一節;增修〈現象學和詮釋學研究之意涵與實施〉,並分開成兩章;加入〈研究專業守則之依循〉一節,成為〈質性研究之倫理與文化考量及專業守則〉;增加〈質性研究之記錄方式〉、〈確保質性研究工具適當性之方法〉,成為〈質性研究蒐集資料方法與記錄方式〉;依據新近文獻,增修質性研究之發展、質性研究方法(例如:加入自我民族誌和建制民族誌、文本分析、扎根理論取向之流派、個案研究之取向等內容);根據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APA, 2020)〕第7版,補充質性研究論文寫作的原則〔例如:增加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原則〕;加進「示例」、「啟思故事」和「問題討論」;以及更新學生學習資料(例如:增加作業單)。而後,我再於2024年出第4版,其中於文本新增網路研究、莫札特效應、後後現代主義、傘狀回顧、質性研究之人類學起源、在研究中對能力主義的反思、倫理中避免研究參與者的利益衝突、選取研究參與者的管道與宜說明的內容、經驗敘事之身體隱喻訪談問題圖、文化的冰山、閱讀文獻的方式等;增加和更新引註的文獻;以及擴充示例、啟思故事和問題討論。另外,於「學生學習資料」中增加重點教學影片與簡報,擴充附錄、作業單、思考問題、名詞釋義和參考文獻。
寫作本書的故事終於走到「笑中帶淚」的一步——寫序,這過程彷彿播種,現在終於收成,雖然欣喜於豐碩的果實;但是寫作最精采的不是完成作品的瞬間,而是堅持寫作的過程。回首撰寫本書的過程,我腦海浮現出浸淫浩瀚文獻,每天帶著電腦和一堆文獻,在忙碌生活的「夾縫」中,「偷」零碎時間在鍵盤上筆耕的我。我深刻領會「滴水成涓,積沙成塔」的力量,哪怕是能寫作的時間是那麼有限;但憑藉著一個信念——改變是一種過程——我堅持每日寫作。多數人說:「我只在有靈感來敲門時寫作。」我說:「我寫作的時候都是靈感來敲門。」我從自身實踐中體悟出,寫作最重要的是「紀律」,而非「靈感」;只要朝思暮想、魂縈夢繫的都是書的內容,逐字地將我想到的寫下時,靈感便會來敲門;而這筆下的每個字,就會像每滴水,終究會串成河流找到大海的一天。
本書分為質性研究基礎、方法和敘寫三大篇,共24章。在基礎篇裡,探討研究之意涵、目的與類型,質性研究之發展與派典,質性與量化研究之比較與選擇,質性研究之倫理與文化考量及專業守則,質性研究參與者之選取方法,質性研究蒐集資料方法與記錄方式,質性研究資料分析之內涵,以及質性研究之品質指標與提升方法八章。接著於方法篇闡述質性研究方法,包括質性研究之釋疑、方法與後設分析,以及行動研究、敘事探究、現象學研究、詮釋學研究、扎根理論取向、個案研究、俗民方法學、歷程研究和共識的質性研究、民族誌、歷史研究之意涵與實施11章。最後在敘寫篇討論質性研究論文的撰寫,包含題目與內容之擬訂,緒論,研究設計與實施,研究結果與討論,以及研究結論、建議與摘要之敘寫五章。
在編排上,我將研究比喻成尋寶,搭配繪圖,貫穿於每一章的起頭。每一章均以尋寶的故事,帶出尋寶者培力目標開始;每一節均以一段雋語起頭,它們部分是我閱讀所獲,部分是我省思所得;最後總結本章的重點。我配合每一章主題設計思考問題,讓讀者逐步完成質性研究論文,並對撰寫論文須注意的原則做自我評鑑,讀者亦可以運用它們評鑑他人的質性研究論文。除此,我以插畫,且運用繪本、故事、電影、個人生命和旅遊經歷等的啟思故事傳達質性研究意涵;藉由示例呈現質性研究論文的撰寫方式;透過問題討論引導讀者從反例中,更深刻地了解撰寫質性研究論文需注意之處。另外,我在第一次出現的專業術語後加註原文,並且提示臺灣文獻的不同譯法;用不同字型呈現文本的重點,並做前後文的相互對照。最後,我整理中英文索引、名詞釋義,以及於附錄中,提供做質性研究論文會用到的工具和資源,像是質性研究資料分析風格之比較與整合、訪談紀錄分析工具等,並且設計作業單(例如:作業單3-1「由描繪照片檢視自我的思考方式」)以供讀者練習。我深切期許本書能密切結合質性研究的理論與實務,使理論能在研究實務中真正發揮指導的力量。限於篇幅,我將思考問題、參考文獻、名詞釋義、索引、附錄、作業單和重點教學影片與簡報置於學生學習資料中,並於重點教學影片與簡報1呈現「《質性研究方法與論文寫作》書籍與應用」,請至雙葉書廊雲端圖書資料系統(http://www.iyehyeh.cloud)下載。我還製作教學簡報檔和課程大綱,教授「質性研究」課程需要者,可以逕向出版社索取。
寫完此書我對質性研究的最大體會是,它是發現多元真實和輾轉歷程的方法;而當我面對它時,我要學習的不是可以置身事外的方法或工具,而是一種內化的「生命態度」和「思考方式」。有形的事物終有消失的時候,只有支撐事物的信念才會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大學畢業後近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是繼續做讓我感動和愉悅的事——研究和寫作,因為質性研究帶給我的是,一趟心胸和智慧的旅行,它培養我看見自己、了解他人、發現世界,以及書寫感知的能力。在看見自己上,我為了要了解自己,所以走入了世界;而為了要了解世界,首先須走回自己,反思自己的「前見」。書寫我的生命經驗讓我從靜心省察中,尋找面對挑戰的力量,學習用大海的寬度和深度容納困境,眼前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故事,故事成為我的「生命知識」。於了解他人上,質性研究提醒我「放下前見,仔細聆聽」,即使我已飽學,但還是要帶著「開放的心智」了解人們。每個出現在我生命裡的人都是有原因的,都值得感激。喜歡我的人,提供我溫暖和自信;我喜歡的人,讓我學會珍愛和關懷。不喜歡我的人,給予我自省與成長;而我不喜歡、和我觀點不同,或是傷害我的人,教會我寬容與尊重。有關發現世界上,質性研究啟迪我接納不同的視域,嘗試不同的角度看世界,體會不同的高度想事情;以及運用新穎的眼光看事物,不理所當然,不習以為常。關於書寫感知上,質性研究讓我領悟到,在每日的生活中,我都是個參與觀察者,隨時隨地都能書寫所知所感;而書寫多年後我發現,例行寫作是比靈感還要好的朋友。所有重要事物都是微小而緩慢的,而我的每本著作都是不辭涓滴細流逐步完成。
本書從無到有的過程中有很多故事和幕後功臣;首先,要感謝余欣庭、魯翠儀、楊博文和我的女兒——任敬葭鼎力繪製插畫,讓本書大為增色。其次,感恩前後期工讀生陳秀冠、林蓓芝、余庭嘉、魯翠儀小姐,在初版過程中幫忙找資料和打字。再者,吳同源老師全程旁聽我兩學期的研究方法和論文寫作課,並且仔細閱讀與校對書中文字和排版的錯誤;蘇琪婷和楊博文在第2、3和4版過程中,細心協助編校,讓我得以乘著隱形的翅膀完成本書。除此,三十多年來參與學生論文口試時其他委員分享的觀點,我投稿時審查委員提供的修正意見,授課時學生的提問和指教,以及參與鄭臻貞老師主持之質性專業社群的啟蒙等,這些人都提供我成長的養分,與撰寫本書的動力和提示,我致上最高的謝忱由衷地感謝他們。最後,雙葉書廊的專業編輯,讓我銘感五內。
知識讓我感受喜悅,也讓我學習謙卑。踏著眾多前輩的足跡,讓我由衷地感謝他們對我的啟蒙;我也期盼本書能成為後進者繼續開疆闢土的墊腳石,希冀由於我的「拋磚」,能引領更多「寶玉」。我也要鼓勵讀者實做質性研究,因為沒有新的經驗,就沒有新的體悟。我認為僅有充分理解質性研究方法的精髓,使用時才可以「收放自如」;也唯有親自做一次,在經驗中反思,於反思中實踐,它才會變得「和藹可親」,最後成為自己的實務知識。即使望之彌深的千里路途,也會因為足下的每一步,愈走愈進步。
我雖然已盡力撰寫與細心校對本書,但是恐怕仍有疏漏和不成熟處,尚祈方家不吝指教。當我校對我的書多次,出版後仍然發現有錯誤時,接納挫敗情緒之餘我告訴自己:讓讀者在找錯誤的過程中有成就感,正如Dali所云「不要害怕完美,因為你永遠達不到它。」(引自Moore, 2011, p. 26)雖然我寫的書不是最好的,但我是用最好的我來寫。正因為作品永遠達不到完美,所以激勵自己永續學習和寫作。我相信累積所有小小的「進步」,最後會慢慢接近「完美」。這版的修改在此暫時駐足,而隨著我的學習不斷往前移動,它的邊界也持續在消逝,因為我知道仍有許多遺珠,等待我去發現,我與質性研究跳的詮釋之舞將永不停歇。
透過寫作成為永遠的初學者——鈕文英
2023年8月